韶华夫人怀孕了。
这是北帝墨衍第一次有妃嫔怀孕,云太后十分重视。不光把香兰殿的宫人们叫去庭梧殿耳提面命,还把自己殿里几些个可心周到的宫人派去伺候,更命人把香兰殿边上荒废多年的披霞苑收拾出来,让太医院里大半的女医住进去,以便照顾韶华夫人养胎。
北帝也没闲着,听闻韶华夫人得了龙胎,次日就拟了圣旨,擢升戚贵姬韶华夫人为正一品贵妃,仍保留她韶华夫人的封号,分娩后依旧代掌后印。
如今香兰殿同蒙两宫隆恩,可谓是风光无限,往来道贺的人络绎不绝,宫里宫外的贺礼更是接踵而至。虽所受帝恩优渥,但戚贵妃依旧是原来的谦逊性子。圣旨下来不过两日,她便道承蒙陛下与太后垂恩,不胜感激,唯有收心养胎才能报答两宫圣恩。于是闭门谢客,就连先前进殿的礼物也一一退回。
韶华夫人这不争的性子在凤鸣宫是有目共睹,无人会做他想。只是以她如今的身份地位,前庭的人倒不得不留意起她来了。
北华的帝妃除了可充御妻的婕妤、荣华、充华、承徵和列荣五类女官外,七品以上的便是美人、才人和良人;再上就是九嫔,即淑媛、淑仪、淑容、昭华、昭仪、昭容、修华、修仪和修容;九嫔之上还有三夫人:贵妃、贵嫔和贵姬。
如今韶华夫人便是从三夫人中最末等的正二品贵姬升至正一品贵妃,贵妃之位仅次于帝后。韶华夫人虽说是忠臣之后,但毕竟出身寒门,而且戚如海已死,韶华夫人更无母家可依恃,群臣本以为她能升至贵姬又代掌凤印已是极至,不想她如今一朝怀孕又连升两级,难保她日后抱得龙子,母凭子贵就成了北华首位寒门帝后了。念及此处,便有无数大臣进言,说韶华夫人还未生产就行封赏实在不妥,更有直言墨衍许给韶华位分过高恐伤了豪族心者。墨衍都不与理会,只道是家事,不由他们管。就连太后听了前庭的这些“混账话”,也下了懿旨斥责。至此,便无人再敢议论韶华夫人的位分了。
只是别人不说,韶华夫人却也明白她这贵妃之位着实让墨衍为难了。
北华可是世家大族撑起的天下,北帝自是要与他们好的,相好最好的手段就是联姻。可现在放眼整个凤鸣宫,别说是世家小姐的天下了,妃嫔都没几人,出身好的几个连九嫔的位子都没坐满,反倒让她韶华夫人这个出身寒门的成了夫人,如今更做了贵妃。如此岂不寒了世家大族的心啊!要是因此又害了墨衍朝政不稳,她戚韶华可是万死难辞其罪!
想到这里韶华夫人隐隐担心,好几次她都想请求墨衍让她做回贵姬算了,只要能在他身边,她又何须计较这些位分。可每次她正要提出来时,墨衍总是转移话题,不是哄胎就是劝她吃药,搞得她都不舍得说出来破坏了气氛。最近一回她终于鼓起勇气要说,墨衍直接一指封住了她的两瓣薄唇,然后难得柔情蜜意地说道:“朕就是喜欢你,所以想许你好的。”
等到唇边的温度散尽,韶华夫人才回过神来,仔细揉眼一看,却不见了墨衍。摸了摸嘴唇,凉的。难道是梦?
她有些迷茫地四处张望了一番,还是不见墨衍,却见近侍的几个宫人眼中含笑,十分诡异。
“陛下呢?”她赌一把。
“回娘娘,陛下刚刚走了。”
啊,他真的来过!那么,刚才的一切……
韶华夫人忽而觉得脸颊好烫啊,像是被炭火烤了一样,她难得慌忙地抓来茶杯,喝了一口茶水降降温,抬眼时却瞥见刚刚答话的宫人是一脸就要笑出来的模样,她觉着奇怪,便问道:“你缘何这副模样?”
那宫人听了,连忙跪在地上请罪求饶。
“你无需紧张,我也只是好奇。你且说说看。”
那宫人答道:“陛下离开时是一脸害羞的模样,奴婢头一回见,于是……”
韶华听了,只觉脸烧得更烫了,却又忍不住问:“你……你如何知道陛下是害羞的?”
那宫人微微抬头瞧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慢慢道:“因为陛下出去时,也是娘娘这般模样。”
韶华听了,平时处事不惊的脸竟慌张起来,她只得假装咳嗽,举起袖子来遮掩遮掩。
这尴尬局面正不知如何破解时,门帘处就窜进一声银铃般的笑声。
“呵呵呵,我就说泣珠最藏不住事了,不该派她来的。可母后偏说她好。这下好了,都惹出贵妃嫂嫂的万丈红霞来了!”
不用猜就知道这说话的人是嵌语。韶华夫人连忙整理了脸色,一脸淡然地去迎她进来。
韶华夫人虽说是闭门谢客了,但却不避嵌语。一来是因为南华求亲之事,宫里也就韶华可以开解嵌语一二,凡她能为墨衍尽心之处,自是不避;二来近日姚婧云姝等能与嵌语说得上话的官家女子都因家里有事入宫不得,墨煜更是因为做了执金吾不便久居宫中,韶华见嵌语寂寞,如见当年初入宫的自己,自然心中对嵌语多几分爱怜,常常邀她过来走动。
“贵妃嫂嫂,看来我皇兄是真的很喜欢你呢!我来时就见他神采奕奕地回平章宫去了,到了这里才知道原来还有这么一回事呢。”嵌语一进来刚坐下,打趣完泣珠又打趣韶华夫人。
韶华夫人经过刚才的整理也不惧她的打趣了,笑着道:“看你又不正经了!昨个儿出宫可遇上什么好玩的物事?说来与我这个深宫妇人听听。”
“深宫妇人”是嵌语小时候教训一个欺负还是良人的韶华的修仪时对那修仪的称呼。后来嵌语打趣韶华时,韶华总以深宫妇人自居,以示自己也如当年的那个修仪一般,斗不过她。
闻言嵌语也嗔了她一下:“你也不正经!”才道,“我昨日本来是要去定北侯府的,定北侯昨日回北境了,我以为云姝也要走,就去送送。谁知定北侯夫人生了病,要在京中修养,她也跟着留下了。我在她家不便久待就出来了。之后就去了晋王府。贵妃嫂嫂你是不知道,重光的晋王府,比庭梧殿还大,都占了近半个兴庆坊了!母后、我还有他住在庭梧殿都绰绰有余了,他现在一个人住那么大的晋王府真是浪费!皇兄现在派人去给晋王府修缮,说要比原先的更气派。你说他一个人住要那么好的干嘛?”
嵌语往后是越说越激动,分明起了小孩子心性。韶华夫人只好打住她:“先晋王生前就很得先帝宠爱,府邸本就修得好。陛下如今也不过是重返晋王府的辉煌罢了。”
“哼!那便是父皇偏心!给大皇兄那么好的王府,也不见得给我也修一座。”
“好公主,你要是也搬出去住了,太后她老人家岂不落寞了?”
“那皇兄还舍得把我嫁去那南华?重光搬出去也不过在兴庆坊,没几步就能入宫。我去了那南华,估计这辈子就回不来了,母后还真要落寞了。”
韶华夫人微微叹息:绕来绕去还是到这话题上来了。看着嵌语眼里苦憋着不落下的泪水,韶华就十分揪心。不光替嵌语揪心,也替自己揪心。她不由摸了摸自己的小腹,隐隐可以感知腹中的生命。
嵌语还憋着气,忽而感觉到手背一暖,接着自己的手就贴在韶华夫人的小腹上。她不解地看向韶华夫人。
韶华对她一笑,道:“他还很小,不知公主是否感受得到他?”
嵌语摇了摇头。
“我却能。我知道他多么渴望出世,就如同我渴望看到他一样。他一定不知道他一出生便是高贵的皇子公主,他一定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可以让他一生有数不尽的锦衣玉食、富贵荣华,他也一定不知道他同时还必须要承担常人所不能担的使命和痛苦。身为他的母亲,我庆幸他生得好,也担心他活得难。但是我会告诉他,生得好就要好好珍惜,活得难也得咬牙活下去,你既享了常人享不得的好处,也该受得住常人受不住的苦痛,这才是帝王家该有的样子!公主,你懂吗?”
韶华知道自己这话是重了些,只是想到这段日子的所见所闻,思及自己腹中孩儿的将来,不由就将自己这几日所想所思的心得道了出来。说完才想起听她这番话的人是嵌语,心里不由一疼。此时看向嵌语,的确是一幅可怜的景象。
嵌语的眼眶子红了一圈,眼睛睁得大大的,由着泪水在里头打转。她就昂着头吸了吸鼻子道:“我懂,我懂,我懂……”
不知说了多久,嵌语终于是忍不住了,扑到了韶华夫人的怀里,娇弱的肩膀如同熏风里的银杏叶微微抖动,少女的呜咽也随着风声逐渐弥散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