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鸟人先生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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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济公&一休:狂浪深处是真人

历史上有这么两个疯疯癫癫的酒肉和尚,一个是济公,一个是一休。

这两个名字应该是家喻户晓的了。济公就是那个“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的济公,一休就是那个“格叽格叽格叽格叽格叽格叽聪明伶俐”的一休。

严肃一点的个人简介是:

济公,即道济禅僧,禅宗第五十祖;

一休,即一休宗纯,日本室町时代临济宗著名禅僧。

除了都是禅僧,这两人有一个相同的外在形象:既狂且浪。具体表现为:无戒无律,没规没矩,不衫不履,不三不四,颠颠倒倒,乱七八糟。

济公破帽破扇破鞋垢衲衣,嬉皮笑脸似丐似氓,胡言乱语非僧非道,“何须林景胜潇湘,只愿西湖化为酒。和身卧倒西湖边,一浪来时吞一口。”十足一个荒唐酒鬼,整天唱的就是吃吃喝喝的荒唐歌:朝也吃,暮也吃,醉了醒,醒了醉,倒于街,卧于巷,纵美于打辣酥,即甜如菠萝蜜……简直就是胡天海地,一派游戏人间的鸟样。美国的嬉皮士们基本上都是他的徒孙,徒有其形的孙。

一休则不仅喝酒吃肉,还经常光顾风月场所,歌楼妓院,“风狂狂客起狂风,往来酒坊淫肆中”,并且自有高论:“名妓谈情,高僧说禅,实有异曲同工之妙也!”为了把这异曲同工之妙进行到底,还在78岁的高龄爱上青楼女子森,并赋诗云:恨是草根剪又生,对花何忘约芳盟。秋风春雨三千里,从此君恩江海情。另还有若干艳诗淫诗,这里就不一一摘录了。总而言之,这算什么出家人?十足多情种子风流客,而且还是老风流。今天那些玩下半身写浪荡诗的作家诗人们基本也是他的徒孙,徒有其名的孙。

在这二位狂人浪客这里,佛门禅宗的清规戒律和人世间的道德节操哗啦啦纷纷脱落,又呼啦啦被消解得无影无踪。但请注意,这不是什么享乐主义虚无主义,他们与那些纵情声色不知生死的人们有着天壤之别。在他们身上,热乎乎赤条条呈现出来的,是在一切时代里都被不同程度污染、扭曲、遮蔽了的一个东西:

真!

多年精进修行,一朝彻悟,他们便如一阵狂风,摧枯拉朽,卷残云,清垃圾,唾权威,杀成见,撕破种种我执法执,扫平种种名缰利锁,荡尽人间种种虚伪矫饰,要还这世界一方清亮亮明郎朗的天地,不纠不结,无遮无蔽,正所谓:荒唐歌里不荒唐,狂浪深处是真人。有多真?——敢说敢为,敢作敢当,不落窠臼,纯粹天然,该是什么就是什么,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有色无心,有染无著,月白风清笑与歌,四大皆空不用参,破烂衫里盛清风,生来死去,释迦达摩,狗猫虫蚊,坦坦荡荡……

济公传中的济公摇着破扇进入衙门总是大叫“阴天大老爷”,权贵慕名,而他从不入侯门。一休叱责那些利欲熏心的和尚全都是假和尚,大骂当权者不顾人民死活大兴土木,至情至性,痛快淋漓,狂浪的外表之下,是一颗真正的赤子之心,正是这颗赤子之心的存在,在没规没矩蔑视种种权威和世俗成见的同时,他们却又能极其深入地混迹底层世界,始终关心着人间种种疾苦,扶危济穷,除恶惩奸辨是非,该出手时就出手,完完全全就是热血男儿有为丈夫,其所行之道,所为之事,就是这么一个字:

真!

真血肉,真性情,真灵魂,看得真,听得真,做得更真。这种真,那些道貌岸然、貌似虔诚吃斋念佛实则名利缠身的假和尚不能比,那些确实虔诚吃斋念佛但也只会吃斋念佛的冷血和尚也不能比,而人世间的各种假正经、假慈悲、伪君子、应声虫、墙头草、哈腰族和钱奴权婢更加不能比。

这种真是如此稀有,他们的故事才因此千年传颂,我们身上的真虽然总是被束缚被遮蔽,但天生对于真充满了眷恋和向往,因为生命本真,济公一休这两个荒唐的狂人浪客,用他们的狂浪直接穿越尘网俗套而抵达了生命的本真。貌似游戏人间,实则大机大用;看着荒唐,实则拿得起放得下,处处闪耀出金子般的光芒,这光芒正如一把金刚利剑,锋刃所至,破假存真,——在这个意义上,他们成为了真正的革命家,革的是虚伪的命,革的是一切成规执见的命,在他们身上,所谓解放,所谓超脱,所谓自由,不再只是一个词语,也不再只是口号。

也就是这种真,让他们各自的师父都看到了佛法的希望,因为佛法无非就是要人见真人,做真人。在众人都想把济公赶出山门时,济公的师父慧远禅师却说:佛门之大,岂不容一颠僧!一休的师父华叟虽然叱骂一休没有威仪,形同狂人,却也看到他是一个“赤子”,并坚决把印可证传给了一休(虽然一休并不鸟这一纸证书)。——在读到这两段典故的时候,我对两位师父实在是敬服不已:何等的慧眼与心胸!真已然不容易,而发现、认可、印证并维护这种真,也绝不是容易的事。

如果说人间需要真,那更需要让真得以真正存在的慧眼与心胸,才能发现,并且包容。

难!

假人横行、假货泛滥、弄虚造假甚嚣尘土的时代,我们几乎就要忘记是否还有一种东西叫做真了,假得太久,在我们面对真的时候,也许会完全不习惯它,不适应它,并排斥它,嘲笑它,——假作真时真亦假啊……

还是来读读几百年前这二位狂浪真人的真诗吧。

削发披缁已有年,唯同诗酒是因缘。

坐看弥勒空中戏,日向毗卢顶上眠。

撒手须能欺十圣,低头端不让三贤。

茫茫宇宙无人识,只道颠僧绕市廛。

——济公

狂癫淫靡老疯头,半世风流半世尊。

西楼寒壁独吟佛,我性烂漫情中客。

一炬法帖飘然去,名利道场润色一。

佛爱本是并蒂莲,愿作狂云忘情僧。

——一休

鸟人云:

茫茫宇宙何为真?诗酒狂云佛爱人。

烂漫风流不必问,低头撒手笑浮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