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花
(中国台湾)杨逵
国中三年级,农历年一过,压力愈大。正常的考试之外,三天两天就有模拟考,几乎被“烤”焦了。挨到毕业考考完,便是毕业旅行,才松了一口气。老师说:“这次要经过台中,到雾社日月潭。”
我们请求到台中时上大度山,去看看“压而不扁的玫瑰花”。老师笑着点点头。
当天,我们在东海大学旁下车,顺着小河边的小径走了四五分钟,就看到满山满谷的玫瑰花,一位老园丁正挑着水壶在浇花。
老师向他介绍说:“我们是高雄来的国中同学,有三个班一百多人来打扰了。刚上过‘压不扁的玫瑰’一课,就想来看您啦。”
老园丁笑笑说:“免客气免客气。不过,玫瑰花有刺,只可以看,不可以摸。日前一位叫作绅士的,一进来就伸手去折,却被刺得哇哇叫起来了。”
“哈哈哈哈,玫瑰花有刺都不懂,真是大笨牛!”一百多个国中学生的开怀大笑震撼了整个花园。
十年后,我们几个女生到美国来,都念生物学。
去年“九一八”,芝加哥大学开了一次盛大的“抗议日本篡改教科书大会”。报纸报道说,应邀参加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计划的老园丁,当天从纽约赶到这里来演讲,讲题是《日本殖民统治下的孩子》。这消息引起我们的怀念,便去参加了。
大会开完,好像有很多人找他谈话,我们迫不及待的,两个人拉着他的左右手,一个人从背后推,把他送进我们的车开走了。
“老园丁,你认不认得我们?”
他摇摇头说:
“我曾听说过芝加哥从前是美国黑社会头头的巢穴,声势好比上海的杜月笙,美国总统对他都没办法……”
“哎哟!你曾叫我们小丫头的,怎么到美国来就变成了绑票了……”
“小丫头?你们到过东海花园?”
“是啊!你还送我们每人一节玫瑰枝条,还告诉我们怎么剪插、如何繁殖……”
同学使个眼色,暗示我不要再讲。
老园丁似乎迷糊了,我却在肚里暗笑。
终于车开到郊外一所住宅停下。我们扶着老园丁下车,带进屋里。在进屋前,他停在前庭看那遍地的玫瑰花,呆了一下。进到客厅,我们把他拥抱着带到落地窗前看那后院的更大一片玫瑰花,他更呆了。
同学们拍拍他的背说:“免惊免惊,这是东海花园的新生代呀!”
“嗬!”他赞了一声,看来是多么开心!
我们后辈鬼鬼祟祟作弄他,是要让老园丁惊喜一番的。
缘情
(中国台湾)李昂
她是一个三十五六岁的女人,中等姿色,只不过一身净白的肤色衬得原不怎样的眉眼有种委婉的动人风情,特别是当她把头发往上梳盘挽在脑后时。
她有两个孩子,是恰恰好,但都是男的,大男孩读小学,小男孩也已上幼稚园,她并不打算再试试是否生个女儿,倒有些想再恢复工作。
早些年刚结婚时,她做过一阵子会计,后来有了小孩,不放心让人照顾,丈夫也宁可她自己带小孩,不在乎多赚那几个钱,就辞了工作。这些年来,丈夫的生意做得还算稳当,多少剩下些钱,在台北近郊买下一层公寓,日子过得极平顺。只不过她想凡事总留个后步,对钱财方面,自然比较仔细。
比如说,她从来不把太多的钱放在家里,总是存到邻近邮局,再定额地取出来使用。除了参加亲戚、熟人的互助会外,她也在邮局开了一个储蓄长期存款,每个月定额地缴一千多元,几年下来,孩子的教育费自然不怕没着落了。
她因而经常去邮局。虽然走出巷子,转个弯就到了,她每次总把自己装扮整齐。她有这样的习惯,就是到隔壁小店买瓶酱油之类,也从不愿蓬头垢面。
由于经常出入,加上领钱、办存款手续的等待时刻,自然注意到局里的办事人员。几分不自觉的,她比较留意起这市郊邮政支局的局长。
他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中等身材,略显肥胖,但大致说来保持得很好。一张朴实、稍见风霜的脸,并不见太大特色。但在他身上总有一种安然、笃定的气度,很沉稳的一种感觉,常叫她不免会多看他一眼。
然后从偶尔交接的眼神中,她知觉到他也留意到她。有一次,当办事人员例行地将一些存款手续单交由他签章时,他翻转过正面仔细看她的名字,那片刻,她发现自己脸都红了。
她继续出入那邮政支局有两三年之久。平时她有丈夫、两个小孩、一个家要照管,生活也十分繁忙,只有到邮局的时候,看到支局局长,她会知觉到有这样的一个人,多看他一眼,多半时候,他意识到她的眼神,也会回望她一下。
而后有一天,是个冬日下午,她出去帮即将出嫁的小姑采买,匆忙赶回家已是六点多,临时来照管小孩的一个远房亲戚告诉她邮局里有人打来好几次电话,说是几天前她转托邮局代领的一张支票遭到退票,并给了她一个电话号码,要她回电话。
她看看表已过六点半,有点迟疑。那亲戚附和地说,邮局的人说会等她,不管多晚。
她拨了电话,对方显然是等待着,立即知道她是谁,说明由于办事人员的差错,将退票的金额误打上她的存款单里,要她隔天一早带印章来更正。
她听出是那支局长的声音,问了该办的手续,最后客气地请问对方姓名,明天她好能立即处理这事。对方回答姓张。
隔天到邮局,她发现那支局长惯坐的位置换了一个不曾见过的陌生人,正低头忙碌着。她问询要找张先生办理退票更正手续,一个女办事人员不曾说什么地接过她手中的印章,立即着手办理,不一会儿更正完错误将印章交还给她。
她走出那邮政支局,冬天难得一见的阳光很是温暖。她在阳光下缓缓地朝家的方向走去,心中有了感觉,今生今世她将再也见不到那支局长。他大概被调走了,也许高升到总行,她想。而在他临走前,因着那支票的差误,于是他给她打了电话,并在下班后的邮局专等她的回电。
他说他姓张,她轻轻地说。
永远的蝴蝶
(中国台湾)陈启佑
那时候刚好下着雨,柏油路面湿冷冷的,还闪烁着青、黄、红颜色的灯光。我们就在骑楼下躲雨,看绿色的邮筒孤独地站在街的对面。我白色风衣的大口袋里,有一封要寄给在南部的母亲的信。
樱子说她可以撑伞过去帮我寄信。我默默点头,把信交给她。“谁教我们只带来一把小伞哪。”她微笑着说,一面撑起伞,准备过马路去帮我寄信。从她伞骨渗下来的小雨点溅在我眼镜玻璃上。
随着一阵拔尖的煞车声,樱子的一生轻轻地飞了起来,缓缓地,飘落在湿冷的街面,好像一只夜晚的蝴蝶。
虽然是春天,好像已是深秋了。
她只是过马路去帮我寄信。这样简单的动作,却要教我终生难忘了。我缓缓睁开眼,茫然站在骑楼下,眼里藏着滚烫的泪水。路上所有的车子都停了下来,人潮涌向马路中央。没有人知道那躺在街面的,就是我的,蝴蝶。这时她只离我五公尺,竟是那么遥远。更大的雨点溅在我的眼镜上,溅到我的生命里来。
为什么呢?只带一把雨伞?
然而我又看到樱子穿着白色的风衣,撑着伞,静静地过马路了。她是要帮我寄信的,那,那是一封写给在南部的母亲的信,我茫然站在骑楼下,我又看到永远的樱子走到街心。其实雨下得并不很大,却是我们一生一世中最大的一场雨。而那封信是这样写的,年轻的樱子知不知道呢?
妈:我打算在下个月初和樱子结婚。
新娘
(中国台湾)吴念真
蜜月旅行的最后一个夜晚,妻对即将到来的家庭生活似乎有些担忧,毕竟除了我之外,此后她必须和我的母亲、弟妹们一起过日子;而家人对她来说终究不像我这样早已自然且熟悉地相处着。
经过一番抚慰之后,她似乎宽心了些,最后她抬起头问:“我该怎么叫妈妈?”
“我们都叫‘妈’,不过你可以依你熟悉的称呼叫。”
“傻蛋,我当然跟着你叫,”她捶了我一拳说,“不过,我可得先练习练习。”
于是从进浴室开始到入睡前,她便一直轻呼着“妈!”“妈!”……脸上闪耀着欣喜且满足的光彩。
归程中游览车在高速公路上抛了锚,拖延了三四个小时,回到台北已过了晚饭时刻。我提议在外头随便吃些,但她坚持不肯。
“‘妈’一定会等我们。”她很肯定地说着又喃喃地念道,“妈,妈……”一边朝我笑了笑。
进了门,果然如妻所料,妈和弟妹都围桌而坐静候我们吃饭,那时是晚上10点。
妈拉着妻的手,让出自己的位子,而要我坐在几年来一直空着的先父的椅子上,好一会儿妈才含着眼泪低声说:“此后,这个家就交给你俩了……”
妻和妈彼此微笑相拥,盈盈的泪光在温暖的灯辉下闪烁着。
“我会好好顾着家……”妻轻轻地点头,突然叫了声,“娘……”
那晚,妻在我怀中轻轻饮泣,好久之后才说:“对不起……我只是忘情……”
“我只是突然间觉得,四个人的爱一下子都把我的心填满了,你,妈妈,我爹,还有……我娘……”她闭着眼睛任泪水流着,在我耳边低声说,“啊,傻蛋你不懂啦……”
我懂。
妻五岁时便失去了母亲,二十三年来她是两个妹妹的好母亲,但就没有机会再叫一声娘。她曾告诉过我:“……那时母亲已经昏迷不醒了。父亲抱着我靠近病床说:‘叫娘,乖,叫娘……’我依稀记得,我好大声、好大声地叫了:‘娘——’”
打电话
(中国台湾)爱亚
第二节课下课了,许多人都抢着到学校门口唯一的公用电话前排队,打电话回家请妈妈送忘记带的簿本,忘记带的毛笔,忘记带的牛奶钱……
一年级的教室就在电话旁,小小个子的一年级新生黄子云常望着打电话的队伍发呆。他多么羡慕别人打电话,可是他却从来没有能够踏上那只矮木箱,那只学校置放的、方便低年级学生打电话的矮木箱……
这天,黄子云下定决心,他要打电话给妈妈,他兴奋地挤在队伍里。队伍长长,后面的人焦急地捏拿着铜板,焦急地盯着说话人的唇,生怕上课钟会早早地响,而,上课钟终于响起,前边的人放弃了打电话,黄子云便一步抢先,踏上木箱,左顾右盼发现没人注意他,于是抖颤着手,拨了电话。
“妈妈,是我,我是云云……”
徘徊着等待的队伍几乎完全散去,黄子云面带笑容,甜甜地面对着红色的电话方箱。
“妈妈,我上一节课数学又考了一百分,老师送我一颗星,全班只有四个人考一百呢……”
“上课了,赶快回教室!”一个高年级学生由他身旁走过,大声催促着他。
黄子云对高年级生笑了笑,继续对着话筒:
“妈妈!我要去上课了,妈妈!早上我很乖,我每天自己穿制服、自己冲牛奶、自己烤面包,还帮爸爸忙,中午我去楼下张伯伯的小吃店吃米粉汤,还买油豆腐,有的时候买一粒肉粽……”
不知怎么的,黄子云清了下鼻子,再说话时声嗓变了腔:
“妈妈!我,我想你,好想好想你,我不要上学,我要跟你在一起,妈妈!你为什么还不回家?你为什么还不回家?妈妈,你在哪里?妈妈……”
黄子云伸手拭泪,挂了电话,话筒挂上的一刹那,有女子的话音自话筒中传来:
“下面音响十点三十二分十秒……”
黄子云离开电话,让清清的鼻涕水凝在小小的手背上。
41.黑白/(中国台湾)张春荣
彭祖已八百二十四岁。
但他外表仍像二十四岁的年轻人。走起路来,快速敏捷,步伐又大。尤其他那双眼眸炯炯有神,恍如光洁明镜,并没有因阅读人间的浮幻沧桑而昏耗暗淡。当然,人们更不会注意他眼角的细细鱼尾纹。
那天,郊林清晨飘浮一层薄雾。雾中传来雄鸡唱晓。彭祖穿过湿凉竹林,在声声清脆鸟鸣的陪伴下,走向溪边。溪旁一名白衣汉子正蹲在水边洗东西。几个农人挨近观看,而后纷纷摇头:“疯子!”荷着锄头走开。彭祖走了过去,只见白衣汉子手拿一束稻草拼命在水里洗刷木炭。
“干什么?”
“将黑木炭洗白!”白衣汉子冷冷地白了彭祖一眼。
彭祖察觉那汉子眼神深藏一股阴森寒意。彭祖不以为意,笑了笑。活了这一大把年岁,什么大风大浪、稀奇古怪没遇过。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像平常大家梳头发,不都把乌黑发丝梳成雪白?”
彭祖无奈苦笑:“刷黑炭和梳头发是两件事,不能混在一块类比。”
“谁说不可以?你想,黑木炭燃烧后全都化为灰烬。灰烬就是灰白色,”汉子语气坚定,“那表示黑炭可以变成灰白,用水刷久了,一定可以刷白。”
“你的话似乎言之成理。可是你手中的木炭仍然漆黑。”彭祖低头,注意水中鹅卵白石间,点点蝌蚪正曳尾游动。
“迟早会刷白,你看好了。”
“老兄,要吹牛、骗小孩也不是这样。不要再瞎讲!”彭祖觉得这家伙大概精神有问题。
“你不信,是不是?”汉子瞪他一眼,“好!告诉你,这是有根据的。八百多年前,就有人将黑炭刷白。”
有人?八百多年前?彭祖心想,这家伙真会杜撰,我活了这一把年纪,眼见耳闻,就没听说这等事?明明睁眼说瞎话。
“谁?”
“你一定不知道。”
“说说看。”彭祖意味深长地注视着对方。
“彭祖!”
“彭祖?”
彭祖怔忡一下,接着不禁朗朗大笑。意念急转,他瞬时明白眼前这家伙的身份。自二十四岁在云雾山巅,八位神仙每人送他百年时光以来,阴间阎王便派鬼卒捉他回去,以便销案。可是没有一个鬼卒认得出他。
“有什么好笑?”
“怎么不好笑,要臭美也不要这么离谱!彭祖怎么会——”
“怎么不会!你怎么知道他不会。”
“我当然知道。”彭祖忍住笑意。
“你是谁?”白衣汉子脸上疑云重重。
“我,就是,你所说的彭祖。”彭祖不疾不徐道。
“好啊!你不打自招。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汉子两眼发亮,桀桀怪笑。
“这次你跑不掉啦!”白衣汉子丢下手中稻草,露出狰狞鬼脸一步一步地逼近彭祖,“看你往哪里跑?”
“我为什么要跑?”彭祖笑立原地。
“你,不怕死?”白衣汉子愣住了。
彭祖坦然大笑:“怕死也不会留在这里和你聊这么久。”
“该来的,怎么也躲不掉!”彭祖气定神闲地遥望天际在雾中若隐若现的青青山脉,面带微笑。
微笑里,彭祖走近松树下的巨大岩石。一阵飕飕凉风如白衣般飘了过来,石隙草丛间探出的金黄小野菊轻轻摇曳。彭祖安详地阖上眼,在困盹中,头枕灰白岩石,静静入眠。
AB爱情
(中国台湾)隐地
时间是个魔术师。经过了三十年的岁月,一切往事真假难分。今早,我的办公室里就发生这样一件奇事:
A和B都是我的同学。A是女同学,B是男同学,B和我住校时同住一室,我们是上下铺,平时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后来B和A恋爱,我不免帮他们传传信,偶尔也做做他们的和事佬。然而,中学时代,感情不成熟吧,毕业后各分东西,每个人都走着自己的路,他们也都各自成家,相同的是都移民到了美国,A在东部做牙医,B在西部,他是一位妇产科医师。
昨天下午A突然说要来看我,原来她人在台北,她在同学家临时得到我的电话,她告诉我,她搭明晨的飞机返美。她在我办公室里坐了半个小时,三十年的岁月,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又仿佛什么也说不完。临走,她放下了一罐茶叶,还问我和B可有通信,我摇摇头。
奇怪的事发生了。今天下午,毕业后几乎和我失去联络的B,突然也来了电话,他说回台北开会,好不容易在朋友家弄到我的电话,我说:“你这个电话还是来迟了,如果你昨天拨这通电话,我会告诉你,A在我办公室,她正在和我喝茶聊天,你当然会飞奔而来,看看三十年不见的A。”B说:“真的吗,真的吗?”他赶到我办公室,还没喘口气,就急着问我:“A可不可能临时改班机,说不定还在台北?”我要他拨几个知道A行踪的同学的电话,他得到的确实消息是,A已于今早十时三十分坐华航飞机回美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