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身架高大,浑身的毛长长的像披着盔甲,特别是它那一对羊角,更是出奇的漂亮:它的两角先向后弯,然后绕一个圈,再从两耳旁向前伸出来,而且两角上还布满奇异的花纹。它的力气出奇地大,队长往回赶它时它不肯走,队长抓住它的角使劲拉它,它四蹄撑地,任队长使出吃奶的劲儿它也纹丝不动。队长最后只好智取,用一把青草把它引了回来。
和平一来,本地种公羊立即黯然失色。尽管瘸羊倌为它创造机会,让它跟和平一比高下,但那家伙一见和平掉头就跑,从此甘心情愿让出头羊的宝座。过了不久,为保证“改造”的顺利进行,队里便忍痛割爱把它杀掉了。
瘸羊倌哭了一场。他和那头羊感情深哩,说它懂人言人语哩,这些年风里雨里不容易哩。瘸羊倌从此便恨上了和平。
但是和平浑然不觉。它很快进入了角色。作为头羊,和平忠于职守。每天羊群出场,它总是精神抖擞走在前面;当羊群和别的羊群相会,其他羊群的头羊有挑衅行为时,和平总是奋勇当先,将其击败;作为众多母羊的丈夫,和平工作十分卖力。春天是母羊发情的季节,和平每天都坚持和十来只母羊交配,从不偷懒。待它把母羊们全部耕种一遍,自己已是瘦骨嶙峋了。
可是瘸羊倌仍不喜欢它,动不动便找碴儿揍它。尤其当冬天来临,一只只毛发卷曲的第一代改良羊羔出生以后,瘸羊倌的火气更大了。
瘸羊倌放了一辈子本地羊,他看本地羊看惯了,怎么看那细毛羊也不顺眼,他说:妈拉个巴子的这是羊吗?这是外国串,二毛子!瘸羊倌仍然不时念叨被杀的那只头羊。
那天和平和一条骚扰羊群的狗干起来,勇猛无比的它竟将狗撞翻在地,那狗最后夹着尾巴逃跑了。这本应是受到嘉奖的事,但是瘸羊倌却骂它:妈拉个巴子的光显你能!过去“赏”了它两脚。
谁也没有想到和平会反抗。它突然后退几步,又猛地向前一冲,竟将瘸羊倌撞了个四脚朝天。瘸羊倌大骂着爬起来,去拿他的鞭子,不料和平又从后面把他撞了个嘴啃泥,吓得瘸羊倌钻进羊圈里不敢出来。
从此和平有了撞人的毛病。有人从羊群旁经过,只要它看着不顺眼,它就毫不客气地撞过去。一时间,村人见了和平都很害怕。
瘸羊倌就乘机说:看看,这哪里是羊,这比狼还狠哩!
骂是骂,他再不敢轻易惹它。
但和平毕竟是一只羊,它到最后还是被瘸羊倌算计了。那些日子天旱,羊群每天要去井上饮水。井台上有个石槽,是专门饮牲口用的。瘸羊倌让我打水往槽里倒,他则站在石槽旁,用一根竹竿打那些抢水拥挤的羊。和平大约看他老打羊,生气了,忽然一头撞过来,将瘸羊倌从石槽这边撞到了那边,半天没爬起来。但是奇怪的是这回他没有报复。
第二天,瘸羊倌照例站在石槽旁打羊,边打边瞄着和平。这回和平气更大了,它往后退、退,退出好远才旋风一般冲过来,眼看就要撞上的当儿,却见瘸羊倌嗖地向旁边一闪……
和平就这样死了。它的头颅在石槽上开出了鲜花,两只漂亮的犄角也折断了。这份宝贵的集体财产夭折了。瘸羊倌却振振有词,队里也对他无可奈何。和平死了还背着罪名。
我至今仍然怀念和平。
父亲的斑马线
刘会然
刚来城里几天,父亲就像失去阳光的麦苗,病恹恹的。
我劝父亲多去公园里走走。公园就在我们房子对面,横穿一条大道就到了。公园很大,风景秀丽,活动的人也多。
父亲说,房前的大道上车太多,很麻烦。
我告诉父亲,过大道时走斑马线,所有的车辆都会停下来让你,很方便的。
父亲说,真的吗?斑马线这么神奇?
我说,千真万确。
父亲好奇地问,什么是斑马线?是留给斑马走的线吗?
我笑了起来,城里哪里有斑马?是大道上用白漆漆成的像斑马身上条纹的线。斑马线是方便路人横过大道用的。我再一次告诉父亲,在斑马线上行走,所有的车辆都会停下来让你。
父亲问,是所有的车辆吗?
我说,是的,是所有的车辆!
父亲还是不肯相信。我亲自带他过了一次斑马线之后,父亲啧啧称奇,说城里人真文明。乡下的车都是在路上横冲直撞,怪吓人的。
父亲再问,行人走在斑马线上,要是车辆不停下来让行人,将会怎样?
我说,交警会严厉地处理他,罚款,扣分,严重的还要吊销驾照。
父亲说,好,城里的制度就是好。
闲着的时候,父亲就一个人去对面的公园里散步。头几次过斑马线时,父亲还是畏首畏尾。几次过后,父亲总算放心了。渐渐地,每次过斑马线,父亲总是昂首挺胸,巡视着来往的车辆,活像是一个检阅军队的大将军。
父亲说他喜欢这种感觉,走在斑马线上的时候,所有的车辆都齐刷刷地停在脚下,父亲说这就像检阅自己饲养的那群整齐划一的鸡鸭一样。
公园里散步的,遛鸟的,遛狗的,多是成群结队。他们都是一些退休了的城里人,满是城里人的气派。
父亲不懂遛鸟,不懂遛狗。父亲想,城里人真怪,让鸟在天空、树上鸣叫不是比在笼子里叫更动听吗?还有,让狗猫它们自己走就是了,为什么要用一根粗粗的绳索拴在脖子上?狗和猫不是都有灵性,知道回家的路吗?
那次,父亲对一遛鸟的大爷说,你爱鸟吗?
大爷说,你不是废话嘛!我每天喂它最高级的饲料,还放交响乐给它听。
父亲说,既然你爱鸟,你干吗要把鸟儿关在笼子里,像坐牢一样?
大爷剜了父亲一眼,你乡下来的吧……
那次,父亲对一个遛狗的大妈说,你爱狗吗?
大妈说,你看不出来吗?我每天都要给它美容按摩,晚上我们还同睡一张床。
父亲说,既然你爱狗,你干吗不放开绳索,让狗儿自由玩耍?
大妈啐了父亲一句,你乡下来的吧……
以后,公园里的城里人一看到父亲走近,都纷纷躲闪。乡下来的父亲孤零零的。
那天,父亲精神一振,像发现了沙漠中的绿洲。他发现一乡下人正吃力地铲一大堆游人遗弃的垃圾。父亲感觉应该去帮一下乡下来的兄弟。二话没说,父亲走过去,拿起铲子就干上了。乡下人很紧张,说,你乡下来的吧?
父亲说,是啊,你不也是吗?
乡下人说,大哥,我求求你了,你千万不要帮我。你一帮我,明天我手里的铲子可能就没有了。说着,乡下人忙从兜里掏出一包烟递给父亲,大哥,帮帮忙,我是从乡下来的,现在好不容易找到这份工作,我老伴儿还卧病在家呢。
父亲很纳闷儿:我真心帮他,想和他聊上几句话,他却认为我抢他饭碗。唉——父亲叹了一声。
父亲觉得去公园没有意思了。父亲说,公园虽然景色优美,聊天儿的人也多。可只有树木愿意和他说话了。
不过,父亲还是喜欢去公园。他说,他觉得过斑马线的感觉真好。父亲空闲的时候;总喜欢在斑马线上晃来晃去。在斑马线上,父亲仿佛找回了所有的信心与尊严。
那天,父亲在检阅他的“军队”的时候,一辆车疾驰而过,父亲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车轮已经碾过他的头颅……
父亲到了另一个世界,他也许永远也不会明白,自己竟然会倒在一辆警车的轮子底下,而那辆警车正是为了追赶一辆乱闯斑马线的肇事车。
幸福死了
魏永贵
四十五岁的王三乐已经很久没有找到幸福感了。
其实王三乐在别人眼里够幸福了。在城市打拼了几十年的王三乐可以说是志得意满。房子有了,车子有了,位子有了,票子有了,半明半暗的情人也有了。可他就是没有幸福感。或者说越来越对幸福这个词儿陌生了。
王三乐住在有电梯的楼房里感觉被水泥瓷砖地板挤压得难受。坐在车子里感觉被空调清新剂熏得难受。坐在会场里感觉耳朵被麦克风灌得难受。坐在堆满山珍海味的宴席上,还没有动筷子就感觉胃撑得难受。就是躺在情人身边,王三乐也感觉空虚得难受。
王三乐从头到脚就是感到累,感到难受。王三乐知道,一个整天感到累和难受的人怎么会有幸福感呢。
那天晚上在半醉之后王三乐拨了一个电话。
电话接通了,王三乐嗯啊了几声,对方似乎一直没有反应。王三乐有些不耐烦地说:喂,你说话啊!
电话里说你是三儿吧?
王三乐本来是要给一个小情人电话的。眼下习惯叫小三儿的。没想到电话里突然反叫他三儿。也用的是儿化音。
王三乐说,什么三儿啊四儿的,我是王三乐!
王三乐正要挂电话突然意识到接电话的是几千里外乡下的母亲。
三儿是他的乳名。
王三乐急忙说,娘,我是三儿,你还好吧?
娘在电话里说:好,娘多活一年就多赚一年,好着呢。
跟娘通完电话,王三乐突然有一个强烈的念头:回老家乡下一趟。
好久好久没有回老家看山看水看娘了。
王三乐于是立即动手收拾东西,准备去赶半夜那趟火车。王三乐知道,如果不抓住这个念头,明天一早就又改变主意了。
穿睡衣刚做了保养的妻子说你是不是有病,你们单位不是这两天竞争处级岗位吗?偏偏选这个节骨眼出门!王三乐说你说得对,我是有病,正好回乡下一趟,权当是疗养。王三乐出门的时候妻子又甩给他一句话:再说一遍,职务竞争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快去快回别死在那里不回来!
火车汽车蹦蹦车。王三乐推开家门的时候把娘吓了一跳。娘的头上多了一层霜一样的白发。娘急忙就去鸡窝里找鸡蛋,又拿着镰刀去门前菜园里割韭菜。王三乐看见,娘的脸上漾着一道少女一样的光。
在娘做饭的当儿,王三乐溜达到了屋后的打谷场,几垛草静静地卧在夕阳里,雾岚在远处的山冈上袅袅地飘。
王三乐小心地爬上草垛,四脚朝天地躺了下来。夕阳给天空的闲云镀了一层金边,一伸手似乎可以碰到。一群群不知名的鸟悠悠地从头顶飞过,也是要回家的样子。王三乐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轻轻闭上了眼。
睡梦里的王三乐听到一个声音。
“三儿,饭熟了,你回来吃……”
王三乐听清楚了,那是娘的呼唤。叫着他的乳名。似乎回到了很久以前。一种感觉在那一刻开始蔓延。
幸福。
是幸福。
我找到幸福了!
王三乐感到身体在微微地抖。
“三儿,饭熟了,你回来吃……”
娘呼唤的声音还在旷野里。一声声,那样亲切,缥缈。忽近,忽远。时间在那一刻似乎凝固了。幸福的浪头纷至沓来,铺天盖地,汹涌澎湃。
娘,我在,在呢。
王三乐感觉自己回应了,却又几乎没有发出声音。他想招一下手,却似乎怎么也抬不起胳膊。
巨大的幸福把王三乐淹没了。
几天后的A市小报上,一条社会新闻格外醒目。新闻的标题是:《某机关王某某竞职无望猝死家乡》,副标题是:《人到中年谨防心脑病刻不容缓》。
立正
许行
“你说说,为什么一提蒋介石你就立正?是不是……”
我的话还未说完,那个国民党军队的被俘连长,早又“叭”下子来了个立正,因为他听到我提蒋介石了。
这可把我气坏了,若不是解放军的纪律管着,早就给他一撇子了。
“你算反动到底啦!”
“长官,我也想改,可不知为什么,一说到那个人就禁不住这样做……”
“我看你要陪他殉葬啦!”我狠狠地说。
“不,长官,我要改造思想,我要重新做人哪!”那个俘虏连长很诚恳地说。
“就凭你对蒋介石这个迷信的态度,你还能……”
谁知我的话里一提蒋介石,他又“叭”下子来了个立正。
这回我终于忍不住了,一杵子把他打了个趔趄。并且厉声说:
“再立正,我就打断你的腿!”
“长官,你打吧!过去我这也是被打出来的。那时我还是个排副,就因为说到那个人没有立正,被团政训处长知道了,把我弄去好一顿揍,揍完了对我进行‘单兵训练’,他说一句那个人的名字,我就马上来个立正,稍慢一点就挨打。有时他趁我不注意冷不防一提到那个人名字,我没反应过来便又是一顿毒打……从那以后落下来这个毛病,不管在什么时间地点,一说到那个人或一听到那个人的名字就立正,弄得像个神经病似的,可却受到嘉奖,说这是对领袖的忠诚……长官,你打吧!你狠狠地打一顿也许能打好了呢。长官,你就打吧!打吧!”俘虏连长说着就痛苦地哭了,而且恳切求我打他。
这真怪了!可是听得出来,他连蒋介石三个字都回避提,生怕引起自己的条件反射。不能怀疑他这些话的真诚。
他闹得我也有些傻了,不知该怎么办啦!
一九四八年我在管理国民党军队俘虏时,遇到了这么一件事。当时那个俘虏大队里都是国民党军队连以下的军官,是想把他们改造改造好使用,未曾想竟遇到了这么一个家伙。
“政委,咱们揍他一顿吧!也许能揍过来呢。”我向大队政委请示说。
“不得胡来,咱们还能用国民党军队的办法吗?!你以为你揍他,就是揍他一个人吗?”
吓!好家伙,政委把问题提得这么高。
“那么……?”我问。
“你去让军医给他看看。”
当时医护水平有限,自然看不出个究竟来,也没有啥医疗办法。以后集训完了,其他俘虏作了安排,他因这个问题未解决,便被打发回了家。
事隔三十年,“文化大革命”后,我到河北一个县里去参观,意外地在街上遇到了他。他坐在一个轮椅上,隔老远他就认出我来。
“教导员,教导员!”他挺有感情地扯着嗓子喊我。
他头发花白,面容憔悴,显得非常苍老,而且两条腿已经坏了。我问他腿怎么坏的,你说因为那毛病没改掉,叫“红卫兵”给打的,若不是有位关在“牛棚”的医生给说一句话,差一点就要他的命啦!
我想这个我们不许做,也不忍做的,“红卫兵”却做了。打断了他两条腿,当然就没法立正了,这倒是一种彻底的改造方法。于是我有意识地说:
“你这一辈子,算叫蒋介石给坑啦!”
天啊!我非常难过地注意到:在我说蒋介石三个字时,他那坐在轮椅中的上身,仍然向前一挺,做了个立正的姿势。
教父
赵冬
我是在北方那座俄罗斯式的城市里长大的。
那时候,教堂顶的白雪,尖楼上的钟响,紧裹黑衣的修女……无不诱惑着我对神秘殿堂产生不着边际的遐想。
外公是天主教徒,对耶稣十分虔诚。他不仅自己信教,每周还要领儿孙们去教堂做礼拜和做弥撒。他与教堂的老神父交情甚密,神父待人谦恭、和善,小孩子们都喜欢围着他蹦呀跳呀,或听他讲圣经故事。
神父是外公的挚友,也是两个舅舅的教父。闲暇时经常来家里与外公聊天、对饮,一瓶酒,四碟菜,多至深夜。谈得投机便与外公同榻而眠,情同手足。两个舅舅才十八九岁,对教父更是顶礼膜拜,言听计从。
外公的兴趣很广泛,爬山、钓鱼、打猎、打拳、下棋、舞文弄墨……没有他不好的。有一次去雪山打猎,一熬就是半个月,结果还真打死一头黑熊,一个人把熊用爬犁拉了回来。他在人前最得意炫耀的是那件火狐狸蹄皮大衣,据说是件宝物。外公说穿上它就是在雪地里睡上三天三夜也冻不死。这件大衣是用好几百只红狐狸蹄皮缝制的,我猜,皮大衣一定是很值钱的。
秋去冬来,北方的大地又覆盖了一层白皑皑的冰雪。天气冷得能冻掉行人的下巴颏,松花江被冰雪封了顶。外公是个不甘寂寞的老人,他不听家人劝阻,拿着渔具到江面上戳出一个冰窟窿,下网捞起鱼来,从清晨到黄昏,家人见这么久未归,便去人寻找。江面的冰上摆着渔具,却不见了老人。
全家人慌慌张张地奔到江边,望着冰窟窿里蒸腾出的寒气哭号不停。人们都说,一定是老头子捞鱼不慎跌进冰窟窿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