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那个女孩儿被隔离讯问。我费尽了唇舌,反复解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但却无人相信,一个警察甚至说那女孩儿什么都招认了,全看我的认罪态度了。我简直想发疯。
折腾了大半夜,在我的一再要求下,他们允许我给公司打电话找证人。我知道公司现在根本没人,就给袁丽打了一个传呼,然后在几个警察的虎视眈眈下焦急地等着她回话。电话铃一响,我长吁了一口气,知道一切都到了收场的时候了。
袁丽匆匆赶来,总算是为我们解了围。出了派出所的大门,我还未开口讲话,袁丽抢先说,咱可不许埋怨人,这是你命中该有的一劫,明天中午我给你设宴压惊。
这时,已经是凌晨四点了,袁丽说,你们回去补一觉吧,我也得回去再歇会儿。
我大吃一惊,还让她跟我回去?
袁丽说,这有什么?事情已经过去了,不会再重演一次的。
我知道她说的有道理,也懒得和她斗嘴,就领着那个女孩子回到了我的出租屋内。
折腾半夜,我又累又困,躺下后就睡着了。
一阵更为激烈的砸门声再一次将我从梦中惊醒。我睁眼一看,天已大亮,那个女孩儿正惊慌不安地站在我的床前。我一激灵坐了起来,心说这一下可玩完了。
从砸门和喊叫的声音上,我听出是我的妻子,她准是贪图凉快乘早班车赶来的,她比警察可难对付多了。怎么办?当务之急是把这位女孩子送走,我示意她从阳台上爬出去,然后磨磨蹭蹭地去开门。
我住的是二楼,估计女孩子已经爬出去了,就把门打开了。咦?门外无人。正纳闷,忽听楼下传来一片嘈杂声,随即,我那高大的妻子像拎小鸡一样将那个女孩子拎到了我的面前。原来,妻子砸不开门,以为我睡得死,正想转到阳台那面去喊,恰巧看到女孩子从阳台上爬下去,就当场抓获了她。
我知道,这一下无论我怎么说也无法使妻子相信了,就一字一句地说,你先别急,我找个人来,她会给你解释清楚的。
妻子胜券在握般笑了笑说,好,我等着,看你怎么给我解释。
现在全世界唯一能证明我清白的人只有袁丽了,只要她一出面,就能还我清白。我拨通了公司的电话,让找一下袁丽,对方说,袁丽?袁丽一大早就辞职走了,听说,去了美国……
我头脑一阵晕眩,当即就栽倒在地板上……
幸福派
潘格
庆春路的人都服气张桂兰。
四十五岁的张桂兰其实长相一般,说实话,即便不一般,四十五岁的女人了,能不一般到哪儿去?张桂兰也不怎么会说话,不像有的女人,逢人开口笑,没饭都能把你送出八百里。
庆春路的人服气张桂兰的是她的手艺。
张桂兰最拿手的是面食。
庆春路的人,动不动就拿张桂兰的面食说事儿。譬如夫妻俩闹离婚,女的骂男的:花心!陈世美!男的就对女的说:我倒想不花心,倒想守着你过一辈子,可你看看你做那饭,简直就是猪食!你要能跟张桂兰那样做一手好饭,刀架我脖子上我都不离开你!
想要管住男人的心得先管住男人的胃。
这句话在张桂兰家里得到了最好的实践。
张桂兰的老公也姓张,大家都叫他老张,叫着叫着名字省略了,只剩下个姓。老张胖,心胸开阔,对于大家老张长老张短地叫他,他无所谓。觉得不舒服的是张桂兰,她多次对老张说,你要明白,被人老张老李地乱叫,就是这个男人没有出息最好的证明!
张桂兰胖乎乎的儿子支持妈妈,他说,爸爸,妈妈说得对,我们班王小明他爸爸不过是个造纸厂的厂长,老师见了他还王总王总地叫呢,哪像叫你啊?老张憨厚地笑,低头稀里呼噜喝着张桂兰做的面片汤。他太爱吃张桂兰的饭,爱到胸无大志的地步。
说起来,张桂兰年轻时也是有理想的。可一结婚,柴米油盐的日子一过,那理想就跟断线的风筝似的,越来越远。
有一次,儿子问张桂兰,妈妈,你有过理想吗?张桂兰恨恨地回答,理想个屁呀,活到你妈这份上,只剩下瞎想了!
话是这么说,四十五岁的张桂兰还是决定拼一把,她要开餐馆。主食卖包子馒头,捎带卖粥和疙瘩汤。
张桂兰的手艺名声在外,好手艺是最好的广告。开业那天,庆春路人山人海,排队买张桂兰包子馒头的把主干道都堵住了。
也有人专程跑来喝疙瘩汤喝粥,据说有个领导的亲属临终遗言就是喝上一碗庆春路张桂兰的疙瘩汤。因此,张桂兰的生意更加如日中天。
餐馆顺风顺水地开了分店。张桂兰分身乏术,老张自然成了分店的经理。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手里钱一多,老张的变化也随着多起来。先是行头变了,一身名牌包装,屁股下也坐上了小车;接着表情也变了,看人不爱笑了,板着面孔走在庆春路上,像领导视察;最后口味变了,不再热爱张桂兰的饭,而是热衷进出档次不低的饭店酒楼。庆春路上的人,哪个不是鬼精鬼灵?不用教,再见到老张,那称呼自然就变成了张总。
成了张总的老张步履轻盈地走在庆春路上,感觉云淡风轻。
张桂兰同样云淡风轻。一个女人,有体贴自己的丈夫,听话的儿子,在人到中年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做成了自己想做的事情,也做大了自己想做的事情,还有什么比这值得骄傲的呢?如果说到理想的话,张桂兰觉得自己已经实现了。
粉碎张桂兰理想的是范冰冰。本来叫范春花。来到张桂兰的分店,成了老张手下的服务员后,才觉得自己的名字土,改来改去改成了范冰冰。老张笑嘻嘻地说,冰冰好啊!可爱,也招人疼。
果如老张所言,服务员范冰冰日益可爱且招人疼起来。
老张一扫过去的晦气和萎靡,变得朝气蓬勃春风得意。最早发现老张变化的是庆春路的人,他们背后窃窃私语,直到有人将这私语传达到张桂兰耳朵里。
张桂兰在雾气蒙蒙的清晨用钥匙捅开分店铺的门。迎面而来的范冰冰正在状态的乳房和老张的脊背一下子就击晕了张桂兰的大脑。
张桂兰一头扎进庆春路,哭得死去活来。三天后,当背着书包的儿子站到她面前可怜巴巴地说,妈妈,我饿了,张桂兰翻身下床,眼泪全无。
儿子高考在即。张桂兰一下子恢复到原先的张桂兰。
庆春路新开了一家餐馆,老板雇了高级厨师做面点。各种花样翻新的点心摆在漂亮的橱窗里让人垂涎欲滴,张桂兰的包子和馒头顿成明日黄花。
分店很快经营不下去倒闭了。
老张带着范冰冰来和张桂兰离婚。
婚离完了。张桂兰没时间伤心难过,一门心思刻苦钻研西点。儿子看着一直忙碌的妈妈,突然说了句,妈妈,我一定要让你幸福。被老公甩了都没哭的张桂兰,此时眼泪扑簌簌掉进面盆,面花四溅。娘儿俩抱头大哭。哭完了,儿子问,妈,现在都流行叫什么饼什么派的,你打算给你做的点心起个什么名字?
幸福派!张桂兰擦罢眼泪回答。
没想到,幸福派成为张桂兰的招牌。庆春路再次排起长队。
第五家分店开张时,张桂兰的儿子带来了未婚妻。女孩郑重其事地咬了一口。
声名远扬的幸福派,她皱着眉说,有点苦,是巧克力派吧?
不,张桂兰笑着说,是幸福派。
幸福是这个味道吗?女孩迷惑地看着张桂兰。
张桂兰的儿子也看着张桂兰,忽然间眼泪欲流,一把抱住了妈妈。
张桂兰依偎在儿子温暖的怀里,微笑。
一瞬间,多少时光就水一样在张桂兰的微笑里千回百转。
东坛井的陈皮匠
何晓
一个地方只要历史长了,就会产生些离奇的故事。
这样的地方如果历经了古代的繁华、近代的落寞和现代的闭塞,它的离奇故事便会延续下来。
古城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当你花费了比去欧洲还要多的时间,从大城市曲里拐弯地来到这里时,疲惫的身心会猛然因眼前远离现代文明的古奥而震颤:唐宋格局、明清街院,这化石一样的小城里,似乎每一块光滑的青石板上,都有一双莲花一样的小脚在轻歌曼舞;似乎每一扇刻着秦琼尉迟恭的老木门后面,都有一个传承了五千年的大家族在繁衍生息……而每一个迎面过来的人,他穿得越是普通,你越是不敢小瞧他,因为他的身上自然地洋溢着只有在这样的古城里生长的人才有的恬静和自信,哪怕他只是一个绱鞋掌钉的小皮匠。
沿袭着“食不过午”老规矩的,似乎只有传统小吃。但古城里曾经严格遵守另一种做生意“时不过午”老规矩的,却还有一个人,那就是东坛井的陈皮匠。
东坛井是一条老街,街头有一口叫东坛井的千年老井。老井现在是文物,周围砌了台子,被重点保护了。陈皮匠的家就是陈家大院子,在老井东边,沿街的铺面不过三十多平方米,被皮匠娘子拿来开了一家丝织作坊,专门手工制作丝织被褥。作坊的后面,有两套天井一个后花园、一栋小巧的绣楼。前面的一套天井他们老两口住,后面一套天井是皮匠的藏书室。后花园里的绣楼是皮匠女儿的,虽说她自从去上大学以后,二十多年了,也就只是每年春节才回来,可皮匠还是原样留着,开始留着等女儿,后来又留着等外孙女。陈家大院子的正门在与街面丁对着的巷子里,除了家人进出,平时总关着。隔了街道,皮匠的摊子在老井西面的醋吧街沿上。醋吧是去年才新开张的,以前是家羊杂面馆,再以前是个日杂店……皮匠从十九岁开始就在那里摆摊,中间被国家安排去皮革厂工作了近三十年,退休后又回到了老地方,继续做他的皮匠。没人说他不能在那里摆摊,他是这条街上最正宗的土著。
皮匠的手艺好,补的鞋既巴适又牢实。了解他的人都说:可惜哟,一个老高中生,灵巧得能绣花,随便做啥也能成气候嘛,去当皮匠。皮匠才不这样想,他悠闲自在地守在摊子上,不管生意好坏,中午十二点都要准时收摊。他上午挣了多少钱,下午就要买多少钱的书。古城收售旧书和收藏旧书的人,都认得他,晓得他在意哪一类书,只要看到他来了,立马抱一摞出来任他选。钱不够,也没关系,第二天拿来就是了。古城的人都爱老书,或者自己读,或者倒来倒去当古董卖,大家倒也不觉得他这样做有啥不好。
晚上,皮匠一般都待在他的藏书室里。至于他在里面干些啥,皮匠娘子从不过问。要休息的时候,只是在外面喊:老汉,等你哈。皮匠听了,先咳嗽一声,然后才出来。
皮匠的生活一直都像这样,很平静。古城其他人的生活也很平静——直到上个月皮匠的女儿回来。
女儿是在上飞机的时候才打电话说要回来的。皮匠娘子算了一算,下飞机后还要坐三个多小时的汽车,拢屋该是晚上了。果然,黄昏时,女儿回来了,后面还跟了一个干巴老头。女儿一进屋就介绍说:这是我的导师,历史学家牟汉达教授。爸爸,老教授想看看我们的族谱。
皮匠一听来人是历史专家,心里就已经有数了。第二天,皮匠和女儿陪着教授在收藏室里整整待了六个小时。这六个小时里,从《东轩笔录》、《渑水燕谈录》、《能改斋漫录》、《湘山野录》、《续〈资治通鉴〉长编》、《宋人轶事汇编》、《宋史选举志》到《南充史志》、《保宁府志》、《将相堂记》、《重修三陈书院记》、《陈氏家谱序》……教授一直翻书,皮匠女儿一直在拍照,皮匠一直在回答教授的提问。
终于从藏书室里出来时,教授说:你已经有了我想有的一切。
皮匠回应说:我这一辈子,就等这一天哩。
二十天之后,一篇学术论文震惊了整个历史学界:《南宋三陈故里之重考》。而同时被震惊的还有古城的官员、文人和实业家:那么著名的历史人物原来是古城人啊!于是,古城迅速掀起了一股宣传、发现、挖掘的热浪,无限的商机突然摆在了眼前,安静的古城人一下子变得疯狂了!一批又一批的游客被导游带来参观陈家大院,一批又一批的说客拥来劝皮匠合伙开发陈家大院……皮匠想:这东坛井陈家大院的大门,怕是再也关不上了。
收到女儿寄回的报纸、杂志,皮匠认认真真地把老教授的论文和与论文相关的评论文章,读了一遍又一遍。然后他歇了十多天业,把家里的藏书整理出来,重新造册,一一核对之后,全部寄给了牟汉达教授。
从此,陈皮匠和古城的其他皮匠一样,下午也要补鞋了。
革命头
嘉男
黄昏时,她潜进了一个村子。
她在村边一户人家的柴草垛与院墙之间的空隙中蹲伏下来。其实她已筋疲力尽,肚子里咕咕跑动着声音,胳膊上的伤口灼灼地痛着。但她深吸了一口气,用以支撑自己,眼睛警惕地盯着四周。
这户人家的院门吱呀一响,一个大闺女迈出门槛,向柴草垛走来。这闺女,一根乌黑的大辫子垂到腚下,留着长长的辫梢,红头绳系了有三指宽。她屏住呼吸,看着这根长辫子。她也曾有这样一根长辫子,绸缎一样亮光光的,油滑滑的,村里的姐妹们羡慕,她自己也暗自得意。两年前,两支共产党的队伍来到她的家乡,她一下子羡慕起那些女兵来了,她们个个都梳着齐耳短发,又新潮,又神气,村里人把那叫作革命头。女兵们把村里的女子组织起来唱歌:“人人来宣传,妇女听一番,宣传的话儿好好听,放足闹革命,打败鬼子兵,保家保和平!”于是,会唱民歌的她瞒着娘,跳下火炕,冲出家门,去了区政府,也成了一名“女宣传”,辫子咔嚓一声落了地,她也有一个革命头了。没想到,只一年,日本鬼子被打跑了,又开始打国民党。最近的一仗打得不顺,她和战友们被打散了。
她怕吓着闺女,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闺女抱了一抱柴,扭身离去,辫子晃悠着。她刚想叫住闺女,—个绾着发髻的中年妇女,挎着篮子从柴垛边的小路经过,她只得又缩了回去。看着妇女的发髻,她想起了母亲,两年没见,不知母亲怎么样了。她发现这个村子和她的家乡一样,女人们的发型就两种,没出嫁的就是一根大辫子,出嫁的,上了年纪的,就是一个发髻。
正犹豫着,要不要去敲这户人家的大门,那闺女又出来了,又朝柴垛走过来。她四周撒眸了一圈儿,没有人,便轻咳一声,站了起来。闺女吃了一惊,一看她的发型和衣服,认得是共产党的女兵,脸上的表情松下来,眼睛倏地放出光芒。闺女也四周看了看,朝她招招手,扭身往家走,她跟了进去。
闺女的娘正在做饭,平静地看了她一眼,和蔼地说:“你不用怕,我儿子也在外面打国民党呢。”闺女把她领进自己的屋,让她洗了脸,替她包好胳膊上的伤口,又找出自己的一套衣服让她换上。这时饭也差不多好了,闺女把一碗菜汤和两个红薯摆在她面前,让她趁热快吃,自己又出去了。
一会儿的工夫,闺女带回一个也是绾着发髻的女人,对她说,这是村里妇救会的会长。妇救会长上来拉着她的手,问明一些情况,说,让你受苦了,你放心,俺一定要保护好你。她像见到组织和亲人一样,心里踏实了许多,虽然吃了点东西,有了点力气,但是沉重的困倦又粘上来了。她摇晃了一下,会长和闺女连忙扶她躺下,让她放心好好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