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在市里一条很有年头的老街里,街不长,也就百来米,街面也不宽,并排走不了两辆汽车,好在那个年代汽车也不多,路上来来往往的基本是自行车。
街道的两旁全是自建的或一间或一栋的民房,左邻右舍都跟我家差不多,至少在我看来,没太大的区别。
记得七岁那年的一个下午,我放学回家,照例拿起饭锅,挖上米,开始站在家门口淘洗。这是每天放学的头等大事,如果做饭做晚了,父母下班回来就腾不出唯一的蜂窝煤炉子来做菜。
家门是朝街的,我洗好米抬头一看,一个开车路过的中年男人刚好下车想找厕所,看我蹲在门口淘米,便跟我打听。我给他指了指街尾拐角处的公共厕所,他并没马上走,而是朝我那砖头瓦块搭起来的家里探了探头。
我不敢耽搁,麻利的续上新煤球,再把淘好的米锅架上,接着又倒腾已经有些发蔫的绿叶菜,他嘴里忽然发出“啧啧”的声音,转身离开时留下一句:“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穷人的孩子?说的是我吗?
我生活的家庭环境虽然并不富裕,但对于一个处在相对单纯环境里的六七岁孩子来说,只要吃饱穿暖,对所谓的穷富并没有太多的概念。况且左邻右舍还有接触到的同学家里情况也都差不多,大家都一样的时候,就不会觉出不一样来。
在没听到这个陌生男人说的这句话之前,我真不知道自己穷,至少不觉得自己穷。直到那天,我才意识到,原来我们这样的,就是穷人。
在我六七岁的人生里,对家里的一些事情总感到神奇,比如包治百病的神药。
在我们家,母亲如果感冒了,就会轻车熟路的吃几粒维C银翘片,然后在被窝里躺躺,醒来又是一条好汉。以此类推,发烧了,头疼气短了,胸闷了,甚至脚疼了,全是同一套程序,醒来要是还疼,就再吃上几片,反正总有治愈那天。
这个包治百病的神药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一度让我很傻很天真的认为,只要给我足够的药片,我就能撬起地球。
直到有一次,母亲发烧严重,在被窝里实在躺不下了,去医院打了个吊瓶,那医生问她吃了什么药,我很自豪的大声抢答:“维C银翘片!”
医生瞥我一眼:“那也算药?”
我估计那医生的意思是,以母亲当时发烧的程度来说,维C银翘片这种程度的药根本不顶用了,但在当时的我听来,不亚于被人当面手撕了心中最高大的偶像。
原本以为有了它的保护,可以天不怕地不怕带药走天涯,现在看来,是真该吃药了。
回来的路上我问母亲,既然它不算药,那你为什么每次都吃它?
母亲心疼的看着药费单子:“他说不算就不算啊?几块钱的药里,就数它最管用了!”
如果我没听到那个陌生男人说的话,母亲的这句话就跟之前她说过的无数句类似的话一样,不会让我有任何想法。一旦被贴上了“穷人”的标签,即使是一个孩子,也知道别人在说“穷人”这两个字的时候,多是带着轻蔑的面部表情,况且那个男人在说的时候,还啜着牙花子发出“啧啧”的声音。
我厌恶这个标签,但又撕不掉这个标签,心里发生了变化,顺带着想问题看事情也发生了变化。那时候一个冰淇淋火炬的价位是五毛钱,三五个冰淇淋就能买一大瓶的这种“万能药”,省着吃都能管半年!
当穷得只剩一条命时,命比药片还便宜。
病痛挺一挺就过去了,人生挨一挨就过来了。
母亲每次头疼脑热,只要还能躺得下,依旧吞服“神药”,我无法责怪她的顽固不化,家里除了吃穿用度,剩下的,也就只能支付这种低成本的心里安慰药。
钱能壮人胆,没钱的人就算外表再虚张声势,心里也多是低微的。我痛恨那个给我贴标签的人,如果不是他,我就不会意识到自己正身处在那种无能为力又无法摆脱的贫穷中,至少,不会这么快的意识到。我甚至怀念之前身在无知贫穷里的我,至少,那时的我还是快乐的。
我讨厌别人说我是穷人,便想方设法的不让别人知道或是看出我是穷人。
进了初中的我从不跟别人提起自己一贫如洗的家,更不会带同学朋友来家做客,出门的时候尽量把自己捯饬好再走,好在上学的时候人人都要穿校服,只要衣服整洁干净,只要别人没来过我家,就没人知道我是穷人家的孩子。
但世上的事就是这样,越不想让人知道的事,就越是人尽皆知。
就算我小心翼翼费尽周折,班里还是传出了我住在废旧回收站里的谣言。其实,那个废旧回收站离我家还隔着半条街,只是整条街看起来都是那样的低矮破败,一眼看过去,就是一个大的废旧回收站。
跟年龄一起增长的还有自尊,当我穷得只剩下命和自尊的时候,唯有抓住救命稻草,奋力一搏。
读书,便是那根救命草。
母亲比我更清楚这个道理,在烈日下连瓶水都不舍得买来喝的她,只要是用在我的学习上,再贵的费用她都没抱怨过。我想,她是不想自己的女儿再过那种看不到未来的穷日子,她用尽自己的力量,把我托举起来,只为让我能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我资质一般,只能靠后天的勤奋来弥补。屋里的破旧电视除了发出时大时小的刺耳声音,就是放着大片雪花的图案。这台机子每天都被我父亲从早到晚的开着,家里没人能关得了它,除非他要出门。
我躺在床上心乱如麻,从砖墙和屋顶石棉瓦之间的大缝里,看满天星光。它们在遥远广阔的天空中熠熠发光,而我却只能蜷缩在这低矮逼仄的小屋里仰望。
心里除了不甘就是不甘,我不能一辈子缩在这里,我要走出去,就算路上布满荆棘,我也要去触摸这片星光。
估计除了母亲,没人相信我能考上高中,班主任在考前还特意发了张他自己预估的能考上高中的人员名单,里面压根没有我。
去领录取通知那天,我把那张没有我名字的名单还给班主任,对他说:“如果您知道我有多想离开这里,您就不会漏写我的名字。”
我考上的高中位于富人区,同学多数是政府机关里的孩子,我终于从小世界里探出头,被外面的精彩吸引着朝前走,回望身后,母亲一脸欣慰的站在那里朝我挥手,让我别回头。
刚进高中,同学看我说话声音小速度慢,都误以为我是个极斯文的女孩。其实他们不知道,以前我所住的地方,所接触到的人,基本说的都是三个字里就能带俩脏字的本地方言,说到兴头上更是嗓门大开,街头的人在说话,街尾的人都能复述,这样的环境里,普通话压根就是个稀缺货和傻缺货。
换了环境,人人都吐着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我不是说得慢,是根本就说不快,一快就容易歪音闹笑话。声音小更不是真斯文,我从大嗓门的地方来这里装小嗓门,是因为怕在这群见得比我多懂得比我广的人中,万一闹了让人贻笑大方的笑话,声音不大听到的人才不会太多。
我迈出了第一步,虽然早知一路上并非坦途,但真正亲历时,才发现现实远比想象中惨烈。
跟着这些有钱人家的孩子同班念书,当我还在为课业绞尽脑汁的时候,别人已经在课外补习班学下一年的内容了;当我还在为英语测试发愁的时候,别人已经说着流利的英语在国外度假了;当我还认不清五线谱的时候,别人已经去参加全市的钢琴比赛了。
如果说知识面和技能都可以用后天的勤奋来弥补,那生活在良好家教环境里的淡定心态,那从小就耳濡目染的,对大局观的把控和看事情的精准度,估计是一直生活在狭小格局里的我,再怎么努力追赶,也无法企及的。
当别人比我有钱,比我聪明,还比我努力的时候,我无所适从,开始怀疑自己,但母亲自始至终都对我充满信心,她说:“你只管朝前走,就算不能到达一样的终点,至少能缩小彼此的距离。”
高中毕业,我终于拿着大学录取通知书,跟富人的孩子一样,也迈进了大学的校门。我离那满天的星星又近了一步,我一路追随着它,爬过高山趟过河流,我每朝着它前进一步,就离身后的母亲远一步,越发瘦弱的母亲依旧站在黯淡里,骄傲的朝我挥挥手,叫我别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