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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呻吟语(14)

古代朝廷要招来那些隐士逸民,而现在朝廷却奖励那些淡泊退隐之士,我们真感到惭愧啊!古代那些隐士逸民隐居是为了修养道德,不得已才出来做官;现在那些退隐的人隐居是为了树立名望,求取虚名作为晋身之阶,我辈要引以为戒啊!

一○○

喜来时一点检,怒来时一点检,怠惰时一点检,放肆时一点检,此是省察大条款。人到此多想不起,顾不得,一错了便悔不及。

【译文】

人在喜欢的时候作个反省、发怒的时候作个反省、怠惰的时候作个反省、放肆的时候作个反省,这是自我反省的最重要的原则。但人到这时候往往想不起来,顾及不到,一旦错了,便后悔不及。

一○一

治乱系所用事,天下国家,君子用事则治,小人用事则乱;一身德性用事则治,气习用事则乱。

【译文】

治与乱是由执政决定的。国家由君子执政就会太平,由小人执政就会动乱;依靠德性用事就太平,凭意气用事就动乱。

一○二

难管底是任意,难防底是惯病,此处着力,便是穴上着针,痒处着手。

【译文】

难以管理的是任意,难以防止的是老毛病,在这些地方努力,就像是在穴位上扎针,在痒处抓挠。

一○三

试点检终日说话有几句恰好底,便见所养。

【译文】

试着反省一下,一天所说的话,有几句是恰到好处的,就可以看出他修养的程度。

一○四

业刻木如钜齿,古无文字,以记日行之事数也,一事毕则去一刻,事俱毕则尽去之。谓之修业,更事则理刻如前。大事则大刻,谓之大业,多事则多刻,谓之广业。士农工商所业不同,谓之常业。农为士则改刻谓之易业,古人未有一生无所业者,未有一日不修业者,故古人身修事理而无怠惰荒宁之时,常有忧勤惕励之志,一日无事,则一日不安,惧业之不修,而旷日之不可也。今也,昏昏荡荡,四肢不可收拾。穷年终日,无一犹为,放逸而入于禽兽者,无业之故也。人生两间无一事可见,无一善可称,资衣藉食于人,而偷安惰行以死,可羞也已。

【译文】

古代没有文字,古人通过刻木如同锯齿一样的方法,来记载每天做事的数目。一件事做完了就去掉一刻,事情都做完了就全部去掉,这叫做修业。事情变了,再刻一个业刻木。大事情就刻大一些。叫做大业;事情多就多刻,叫做广业。士农工商所从事的事业不同,叫做常业;农民成了士人则改刻,叫做易业。古人没有一生没有事业的,没有一天不干事业的,所以古人修身理事没有怠惰荒废宁静的时候,经常怀着忧愁劳苦、心存戒惧的志向。一天无事就会一天不安,害怕事业不修而旷日持久不能完成。现在的人昏昏荡荡,四肢都懒得动弹,穷年终日一件事也不谋划,自由放任如同禽兽,这都是无业的缘故。人生天地之间,无一事可成,无一善可赞,依靠别人供给衣食,而自己偷安惰行直到死,真可耻啊!

一○五

古之谤人,也忠厚诚笃。株林之语,何等浑涵!舆人之谣,犹道实事。后事则不然,所怨在此,所谤在彼。彼固知其所怨者,未必上之非,而其谤不足以行也,乃别生一项议论,其才辩附会,足以泯吾怨之之实,启人信之之心,能使被谤者不能免谤之之祸,而我逃谤人之罪。呜呼!今之谤,虽古之君子且避忌之矣,圣贤处谤无别法,只是自修,其祸福则听之耳。

【译文】

古人责备人,态度是忠厚诚笃的。《诗经·陈风·株林》责备灵公的语言,是何等的浑厚深沉;《左传》中记载的众人的歌谣,也讲的是实事。后世则不然,所怨在此,而所谤在彼。他本来知道他所怨恨的未必是在上位者的错误,他的责备是行不通的,于是又生出一项别的议论。他的口才能力又足以表白他好像不是怨恨别人,启发人们相信他所说的话,使被责备的人不能免除被诽谤的灾祸,而他自己则逃避了诽谤别人的罪责。啊!今人的指责,即使古代的君子也要躲避和忌讳啊!圣贤对待这种指责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加强自己的修养,是祸是福只能听之任之罢了。

一○六

处利则要人做君子,我做小人;处名则要人做小人,我做君子,斯惑之甚也。圣贤处利让利,处名让名,故淡然恬然不与世忤。

【译文】

在利益上,要让别人做君子,自己做小人;在名誉上则让别人做小人,自己做君子,其诱惑力是那么大。圣贤在遇到名的时候让名,遇到利的时候让利。因而恬然淡泊,与世无争。

一○七

任教万分矜持,千分点检,里面无自然根本,仓卒之际,忽突之顷,本态自然露出。是以君子慎独。独中只有这个,发出来只是这个,何劳回护,何用支吾?

【译文】

任凭万分庄重,千分检查,内心没有自然根本的东西,仓促之际,忽本来的面目。所以君子在独处时能够谨慎。孤独中只有这个,表现出来的也只是这个,用不着遮掩,用不着支支吾吾。

一○八

力有所不能,圣人不以无可奈何者责人;心有所当尽,圣人不以无可奈何者自诿。

【译文】

人有力所不及,圣人从不责备无可奈何的人;人之心所当尽,圣人从不用无可奈何来原谅自己。

一○九

或问孔子:“缁衣羔裘,素衣麂裘,黄衣狐裘,无乃非俭,素之义与?”曰:“公此问甚好。慎修君子,宁失之俭素不妨,若论大中至正之道,得之为有财,却俭不中礼与无礼,不得为而侈然自奉者,相去虽远而失中则均。圣贤不讳奢之名,不贪俭之美,只要道理上恰好耳。”

【译文】

有人问:“孔子穿衣服,黑色的衣服配紫羔裘,白色的衣服配麂裘,黄色的衣服配狐裘,恐怕不合节约朴素的道理吧!”回答说:“这个问题问得太好了。谨慎修德的君子,宁肯让人指责过于俭素。若按大中至正的道理,有财力能够做到,却节俭不合礼法,这与没财力不能做还要奢侈去做的,相差虽然很远,但不符合中道这一点却是相同的。圣贤不逃避奢侈的名声,也不贪图节俭的美名,只要道理上恰到好处就可以了。”

一一○

寡恩曰薄,伤恩曰刻,尽事曰切,过事曰激。此四者,宽厚之所深戒也。

【译文】

缺少恩受叫做薄,伤害恩爱叫做刻,做事太急叫做切,办事过分叫做激,这四种过失,是宽厚之人应当戒除的。

一一一

《易》称道济天下,而吾儒事业,动称行道济时,济世安民。圣人未尝不贵济也。舟覆矣而保得舟在,谓之济可乎?故为天下者,患知有其身,有其身不可以为天下。

【译文】

《易经》中说道可以救助天下。我们儒家的事业,行道救时,济世安民,圣人何尝不重视救助!船倾覆而能保住船在,就叫做济,可以吗?所以为天下的人,最怕的是知道有自身存在,有了自身则不能为天下。

一一二

万物安于知足,死于无厌。

【译文】

万事万物相安在于知足,死亡往往是由于贪得无厌。

一一三

足恭过厚,多文密节,皆名教之罪人也。圣人之道,自有中正,彼乡原者,徼名惧讥,希进求荣,辱身降志,皆所不恤,遂成举世通套。虽直道清节之君之,稍无砥柱之力,不免逐波随流,其砥柱者旋以得罪。嗟夫!佞风谀俗,不有持衡当路者一极力挽回之,世道何时复古耶?

【译文】

过度地恭敬亲厚、文饰过分、礼节繁琐,都是礼教的罪人。圣人之道就是中正。有些伪善之人贪图虚名,畏惧正言的评论,谋求升官进爵荣华富贵,甚至不情辱身降志,他们的做法成了世人遵行的俗套。即使是直道清节的君子,稍微欠缺砥柱般的力量,就不免会随波逐流,而那些挺立激流之中坚持不屈的人就会获罪。唉,那些佞风谀俗,如果没有主持公正的执政者来极力挽回的话,世道何时能回到古代淳厚的风俗去呢?

一一四

时时体悉人情,念念持循天理。

【译文】

时常察知人情,常常想着坚持遵循天理。

一一五

愈进修愈觉不长,愈点检愈觉有非,何者?不留意做人,自家尽看得过,只日日留意向上,看得自家都是病痛,那有些好处?初头只见得人欲中过失,到久久又见得天理中过失,到无天理过失,则中行矣。又有不自然,不浑化,着色吃力过失,走出这个边境,才是圣人能立无过之地。故学者以有一善自多,以寡一过自幸,皆无志者也。急行者只见道远,而足不前;急耘者只见草多,而锄不利。

【译文】

愈加强修养愈觉得自己不长进,愈检点愈觉得有毛病。为什么呢?因为不注意修养的时候,看自己样样都过得去;只要天天注意修养,看自己全身都是毛病,哪有一点好处呢?开始时只能看见人欲方面的过失,时间长了,又看到天理方面的过失,到了无天理过失的时候,就是按中道行事了。这时还有不自然、不浑化、拘泥吃力等过失,走出这个境界,才能像圣人那样立于无过之地。所以学者认为,那些有一善就觉得已经够多了,有一过还自我庆幸的人,都是无志的人。这些人就如同想快走的人一看见道远就裹足不前,想锄草锄得快的人一看见草多就嫌锄头不快一样。

一一六

礼义之大防,坏于众人一念之苟,譬如由径之人,只为一时倦行几步,便平地踏破一条蹊径,后来人跟寻旧迹,踵成不可塞之大道。是以君子当众人所惊之事,略不动容,才干碍礼义上些须,便愕然变色,若触大刑宪然,惧大防之不可溃,而微端之不可开也。嗟夫,此众人之所谓迂,而不以为轻者重也。此开天下不可塞之衅者,自苟且之人始也。

【译文】

礼义之大防,损坏于众人一念之间的苟且。譬如行路的人,只为一时厌倦多走几步路,便在平阔的地上踏出一条小路来,后来的人,沿着旧迹走的人多了,于是成为一条不可堵塞的大道。因此,君子对于众人所震惊的事,一点也不为之动容,对于礼义有一点妨碍的事便愕然变色,就像是触犯了刑法宪制,担心大防瓦解。微小的事端不可开啊!这就是众人所说的迂腐而以为不关轻重的事。这天下不可遏止的事端,正是从苟且之人开始的。

一一七

大行之美,以孝为第一;细行之美,以廉为第一。此二者,君子之所务敦也。然而不辩之申生,不如不告之舜;井上之李,不如受馈之鹅。此二者,孝廉之所务辩也。

【译文】

崇高的品德中最美的以孝为第一,细小的品德中最美的以廉为第一,对这两种品德,君子必须笃厚。然而顺从父亲,不为自己辨冤的申生,不如不征求父亲同意就娶妻的舜;陈仲子吃井边的李子,还不如吃母亲送来的鹅肉。对这两种不同的孝行和廉行,人们必须加以分辨。

一一八

吉凶祸福是天主张,毁誉予夺是人主张,立身行已是我主张,此三者不相夺也。

【译文】

吉凶祸福是由命运决定的,诋毁、赞誉、给予和夺取,是由别人来决定,立身与言行举止,是由自己决定,这三者决不可互相矛盾。

一一九

不得罪于法易,不得罪于理难,君子只是不得罪于理耳。

【译文】

不触犯法律是容易做到的,不违背天理却很难,君子所以是君子,就在于他从不违背天理。

一二○

凡在我者都是份内底,在天在人者都是分外底,学者要明于内外之分,则在内缺一分,便是不成人处,在外得一分,便是该知足处。

【译文】

凡取决于自己的一事,都应由自身的修养来决定,取决于命运和他人的事,都由外界来决定。学者要明白内因和外因的区别,内因有一分欠缺,就会影响到别人;外因得到一分,就应该知足了。

一二一

听言观行,是取人之道。乐其言而不问其人,是取善之道。今人恶闻善言便曰:“彼能言而行不逮,言何足取?”是弗思也。吾之听言也,为其言之有益于我耳。苟益于我,人之贤否奚问焉。衣敝者市文绣,食糟糠者市粱肉,将以人弃之乎!

【译文】

听其言,观其行,是选择人才的方法;只听他的言论而不看他的为人,是取善的方法。现在的人不愿听善言,听到别人说得正确,便傲慢地说:“他只是善于说,行动做不到,说得好听也不足取。”这种态度是因为没有认真思考的缘故。我听别人说话,是因为他的话对我有益,如果能对我有益,他的人品贤不贤何必问呢?穿着破麻布衣服的人去卖绣花衣服,食糟糠的人去卖白米大肉,人们会因为他穿的破吃得不好而不买他的东西吗?

一二二

取善而不用,依旧是寻常人,何贵于取?譬之八珍方丈而不下箸,依然饿死耳。

【译文】

选取善而不应用,依旧是平常人,为什么要千方百计地去争取呢?比如面对丰盛的美味佳肴不下筷子,仍然会饿死。

一二三

有德之容,深沉凝重,内充然有余,外阒然无迹。若面目都是精神,即不出诸口,而漏泄已多矣。毕竟是养得浮浅,譬之无量人,一杯酒便达于面目。

【译文】

凡品德高尚者的面容都深沉凝重,内心非常充实,而外表却不露任何痕迹。若是脸上表现出精神异常,即使不开口,也就暴露出来了,毕竟还是修养很浮浅,就好像没有酒量的人,只喝一杯酒就会脸红。

一二四

人人各有一句终身用之不尽者,但在存心着力耳。或问之,曰:“只是对症之药便是。”如子张只消得存诚二字,宰我只消得警惰二字,子路只消得择善二字,子夏只消得见大二字。

【译文】

人人各有一句终身用之不尽的话,只在你专心用力去考虑罢了。有人问这句话是什么,回答说:只是对症的药便是。如子张只用“存诚”这两个字,宰我只用“警惰”这两个字,子路只用“择善”这两个字,子夏只用“见大”这两个字。

一二五

言一也,出由之口则信,且从出跖之口,则三令五申,而人且疑之矣。故做有言者,有所以重其言者素行孚人,是所以重其言者也。不然,且为言累也。

【译文】

同样一句话,出自许由之口人们都会相信并且听从,如果出自柳下跖之口,就是一再重复,人们还是怀疑。因此有些人说话受到人们重视,是因为他平时的行为使人信服,所以他说的话就会受到重视。否则,就会因为自己的行为不正而使自己的言论受到拖累。

一二六

世人皆知笑人,笑人不妨,笑到是处便难,到可以笑人时则更难。

【译文】

世人都喜欢嘲笑别人,嘲笑别人不算什么,只是嘲笑的正确可就难了,而到可以嘲笑时再去嘲笑就更困难了。

一二七

毁我之言可闻,毁我之人不必问也。使我有此事也,彼虽不言,必有言之者,我闻而改之,是又得一不受业之师也。使我无此事耶,我虽不辨,必有辨之者。若闻而怒之,是又多一不受言之过也。

【译文】

责备我的话我可以听,责备我的人就不必追究。假如我有这件事,他虽不说,必然有人会说。我听到而改正之,是又得到一位不教我的老师;假如我没有这件事,我虽然不辩解,必然会有为我辩解的人。如果听了就发怒,这是又多了一个不能听取意见的过失。

一二八

精明世所畏也,而暴之,才能世所妒也。而市之,不设也夫。

【译文】

精明是世上所畏惧的,而过分地施展才能是世上人所妒忌的,而以才能炫耀,岂不是自找困境!

一二九

只一个贪爱心,第一可贱可耻。羊马之于水草,蝇蚁之于腥膻,蜣螂之于积粪,都是这个念头,是以君子制欲。

【译文】

贪爱之心是最可贱可耻的。羊马对于水草,蝇子、蚂蚁对于腥膻,蜣螂对于积粪,都是这个念头。因此,君子要节制贪欲。

一三○

清议酷于律令,清议之人酷于治狱之吏。律令所宽赖清议以明之,虽死犹生也;清议所冤,万古无反案矣。是以君子不轻议人,惧冤之也。惟此事得罪于天甚重,报必及之。

【译文】

清议比法令还要严酷,清议之人比治狱的吏卒还要严酷。被法律冤屈的人,依靠清议得以申明,这个人虽死犹生。但被清议冤屈的人,万古也不会得到翻案。因此君子不轻易地议论别人,是怕冤屈了别人。只有这件事得罪上天的罪过最重,必然要遭到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