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西门大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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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丧爱子忍痛慰妾(3)

原来潘金莲平日见瓶儿有了官哥儿,西门庆百依百随,要一奉十,每日争妍竞宠;亲朋来客,都把瓶儿奉承得如同上房一样,丫环小厮也都喜与瓶儿做事。自己这儿已是冷落多了,心中常怀嫉妒不平之气。为泄愤,常将那蠢笨丫头秋菊打骂,指桑骂槐,想招惹瓶儿,气气她。不想瓶儿总是忍耐,不惹是非。金莲房中,养着一只白狮子猫,名唤“雪狮子”,每日不吃牛肝干鱼,只吃生肉半斤,调养得十分肥壮。金莲又知瓶儿和官哥儿平昔怕猫,于是寻常无人处,在房里用红绢裹肉,令猫扑而挝食。近日,官哥儿身子不自在,吃了刘婆子药,今日略觉好些。瓶儿便与他穿上红缎衫儿,安顿在外间炕上,铺着小褥儿玩耍。迎春守着,奶子便在旁拿着碗吃饭。不料那雪狮子进到这边屋来,蹲在护炕上,看见官哥儿在炕上穿着红衫儿一动动地玩耍,只当平日哄喂它的肉食一般,猛然往下一跳,扑将官哥儿,一阵抓挝。那官哥儿“呱”地一声,倒咽了一口气,就不言语,手脚俱被风搐起来。奶子如意儿慌忙丢下饭碗,搂抱在怀,只顾唾哕,与他收惊。那猫还来赶着他要挝,被迎春打出外边去了。如意儿实承望孩子搐过一阵好了,谁想只顾搐着,一阵不了,又接一阵。瓶儿闻听,惊得魂飞魄散。月娘得知,两步并做一步径扑到瓶儿房中。只见官哥儿搐得两只眼直往上吊,通不见黑眼睛珠儿,口中白沫流出,吵咿犹如小鸡叫,手足皆动。瓶儿心中犹如刀割相侵一般,连忙搂抱起来,脸揾着他小嘴儿,大哭道:“我的哥哥,我出去好好儿,怎么搐起来?”迎春与奶子悉把五娘房里猫唬扑挝一节说了。瓶儿越发哭起来:“我的哥哥,你紧不可公婆意,今日你只当脱不了,打这条路儿去了。”

月娘听了一声儿没言语,只叫将金莲来,问她说:“是你屋里的猫唬了孩子?”

金莲反问:“是谁说的?”

月娘指着:“是奶子和迎春说来。”

金莲嚷道:“你着这老婆子这等张睛!俺猫在屋里好好儿地卧着不是?你们乱道怎的!把孩子唬了,没的赖人起来,瓜儿只拣软处捏,俺们这屋里是好缠的!”

月娘又问迎春和奶子:“她的猫怎得来这屋?”

迎春道:“平常也来这边屋里走跳。”

金莲接过来道:“早时你说,平常怎的不挝他?可可今日儿就挝起来?你这丫头也跟着她恁张眉瞪眼儿,六说白道的!将就些儿罢了,怎的要把弓儿扯满了,可可儿俺们自恁没运来。”说完,使性子抽身往房里去了。

月娘众人见孩子只顾搐起来,一面熬姜汤灌他,一面使来安快叫刘婆去。不一时,刘婆子来到,看了脉息,只顾跌脚:“此遭惊唬重了,是惊风,难得过来。”急令快熬灯心薄荷金银汤,取出一丸金箔丸来,向盅儿内研化。孩儿牙关紧闭,月娘连忙拔下金簪儿来,撬开口灌下去。刘婆子又说道:“过得来便罢。如过不来,告过主家奶奶,必须要炙几蘸才好。”

月娘道:“谁敢耽?必须还等他爹来,问了他爹。不然炙了,惹他来家吆喝。”

瓶儿道:“大娘救他命吧!若等来家,只恐迟了。若是他爹骂,等我承当就是了。”

月娘只得说道:“孩儿是你的孩儿,随你炙,我不敢张主。”

当下刘婆子把官哥儿眉攒、脖根、两手关尺并心口,共炙了五蘸,放他睡下。但孩儿昏昏沉沉,直睡到西门庆来家还不醒。

西门庆听罢,三尸暴跳,五脏气冲,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直走到金莲房中,不由分说,寻着猫,提溜着脚,走向穿廊,望石台基轮起来只一摔,只听响亮一声,脑浆迸万朵桃花,满口牙零噙碎玉。金莲坐在炕上风纹也不动,待西门庆出了门,才喃喃呐呐骂了起来。

西门庆回到瓶儿房里,因说奶子和迎春:“我教你们好看着孩儿,怎的教猫唬了他,把他的手也挝了!又信刘婆子那老淫妇,平白把孩子炙得恁样的。若好便罢了,不好,把这老淫妇拿到衙门里,与她个两拶!”

瓶儿道:“你看孩儿紧自不得命,你又是恁样的!孝顺是医家,她也巴不得要好哩。”

瓶儿只指望孩儿好起来,不料却被那艾火把风气反于内,变为慢风,内里抽搐得肠肚儿皆动,尿屎皆出,大便屙出五花颜色,眼目忽睁忽闭,终朝只是昏沉不省,奶也不吃了。瓶儿慌了,到处求神、问卜、打卦,皆有凶有吉。月娘瞒着西门庆,又请了那刘婆子来家调神,又请小儿科太医来看。都用接鼻散试之,说是“若吹在鼻孔内打喷涕,还看得;若无鼻涕出来,则看阴骘,守他罢了”。于是吹下去,茫然无知,并无一个喷涕出来。瓶儿越发昼夜守着,哭泣不止,连饮食都减了。

八月十五日将近,月娘因官哥不好,连自家生日都回了不做,亲戚内眷就送礼来也不请。十四日,贲四去薛姑子处把印的经卷挑来,十五日同陈经济早往岳庙里进香纸,把经都散施尽了,瓶儿与了一吊纸,买纸马香烛用。乔大户家一日一遍,使孔嫂儿来看,又举荐了一个看小儿的鲍太医来看,说是“这个变成天吊客忤,治不得了”。瓶儿通衣不解带,昼夜把孩儿抱在怀中,见孩儿灌药不进,只是闭着眼,口中咬得牙格支支响,心如刀绞般,只是流泪哭泣。西门庆也不往哪里去,每日衙门中来家,就进来看孩儿。

这日,挨到日西时分,官哥儿在奶子怀里只搐气儿,慌得奶子叫瓶儿。瓶儿走来,抱在怀中,见官哥儿黑眼睛珠儿只往上翻,哭了起来,叫丫头:“快请爹去!你说孩儿待断气也。”可巧那常时节寻下了房子,门面两间,二层,大小四间,只要三十五两银子,走来告诉西门庆。西门庆听说官哥儿病重了,打发常时节起身,答应改日使人拿银子去,便走到瓶儿房中。月娘众人已在房中。那孩儿在他娘怀中把嘴一口口搐气儿。西门庆不忍看他,走到明间椅子上坐着,只长吁短叹。哪消半盏茶时,官哥儿呜呼哀哉,断气身亡。时八月二十三日申时,只活了一年零两个月。

合家大小放声号哭。瓶儿挝身挠腮,一头撞倒地下,哭昏过去,半日方才苏醒,搂着官哥儿放声大哭。奶子如意儿和迎春在旁,哭得言不得,动不得。西门庆即令小厮收拾前厅西厢房干净,放下两条宽凳,要把孩子连枕席被褥抬出去,那里挺放。瓶儿双手抱紧孩儿,哪里肯放,口口声声呼唤孩儿。月娘众人哭了一回,在旁劝她不住。西门庆走来,见她把脸也抓破了,滚得宝髻蓬松,乌云散乱,便道:“你看蛮子!他既然不是你我的儿女,干养活他一场。他短命死了,哭两声,丢开罢了。如何只顾哭了去,又哭不活他,你的身子也要紧。如今抬出去,好叫小厮请阴阳来看。”又问旁人:“那是什么时候?”

月娘在旁答道:“这个也有申时前后。”

瓶儿见小厮们伺候两旁要抬他,又哭了,说道:“慌抬他出去怎么的!大妈妈,你伸手摸摸,他身上还热的。”又一头撞倒地下哭了起来。

官哥儿被抬出停在西厢房内,西门庆与月娘计较,吩咐下去,入殓安葬。乔室那边闻听,随即乔大户娘子就坐轿子,进门来就哭。连着好几日,亲朋好友,同僚本衙,前来吊问,致赙慰怀,来往不绝。瓶儿无一日不是悲恸地哭唤心肝宝贝。西门庆晚夕入瓶儿房中,陪她睡,百般言语温存。见官哥儿的戏耍物件都还在跟前,恐怕瓶儿看见,思想烦恼,都令迎春拿到后边去了。

只有潘金莲一人,每日抖擞精神,百般地称快,指着丫头骂道:“贼淫妇,我只说你日头常晌午,却怎的今日也有错了的时节?你斑鸠跌了弹也,嘴答谷了!春凳折了靠背儿,没的椅了!王婆子卖了磨,推不得了!老鸨子死了粉头,没指望了!却怎的也和我一般?”

瓶儿这边屋里分明听见,不敢声言,背地里只是落泪。于是,一者思念孩儿,二者着了这暗气烦恼,茶饭不思,心神恍乱,把旧时病症又发起来,竟是下边经水淋漓不止。西门庆急忙请任医官来看,讨将药吃,却如水浇石一般,越吃药,越旺。半月之间,容颜顿减,肌肤消瘦,无复昔时精采丰标之态矣。

这时,来保的南京货船又到了,使了后生王显上来,取车税银两。西门庆这里写书,差人拿一百两银子,又具羊酒金缎礼物谢钱主事,请他在此船货过税时青目一二。家中收拾铺面完备,择九月初四日开张,就是那日卸货,连行李共装二十大车。那日亲朋递果盒挂红者,约有三十多人。乔大户叫了十二名吹打的乐工和杂耍撮弄。西门庆这里,李铭、吴惠、郑春三个小优儿弹唱。甘伙计与韩伙计都在柜上发卖,一个看银子,一个讲说价钱。崔本专管收生活,不拘经纪,卖主进来,让进去,每人饮酒二杯。西门庆穿大红,冠带着,烧罢纸,各亲友都递果盒。把盏毕,后边厅上安放十五张桌席,五果五菜,三汤五割,重新递酒上坐,鼓乐喧天。这日新开张,伙计攒账,就卖了五百余两银子。西门庆满心欢喜,晚夕收了铺面,摆席请众伙计痛饮,听曲行令,玩耍到更阑方散。

次日,应伯爵令李智、黄四来交银子。李、黄二人说:“此遭只关了一千四百五六十两银子,不够还人,只挪了这三百五十两银子与老爹。等下遭银子关出来再找完,不敢迟了。”伯爵在旁又替他们说了两句美言。西门庆把银子教陈经济拿天平兑收明白,打发李、黄二人去了。银子还摆在桌上,西门庆因问伯爵:“常二哥说他房子寻下了,前后四间,只要三十五两银子就卖了。他来对我说时,正值小儿病重,我心里乱着,打发他走了。你吃了饭,拿一封五十两银子,今日是个好日子,替他把房子成了来吧。剩下的,教常二哥门面开个小本铺儿,月间撰得几钱银子,够他两口儿盘搅过去就是了。”

伯爵点头称是,吃了饭,叫了王经,带上银子,去到常时节家,把西门庆的话说了一遍,将五十两银子交给了他。常时节自是感激。

初六这日,王六儿与韩道国早商量好,筵请西门庆,报答他平日照顾之情。又把常在隔壁乐三家走动的一个唱曲的女儿,姓申,名唤申二姐的请了来。西门庆听了,果然不仅诸般大小时样曲儿会唱,而且唱得可人心意,心中甚喜,要请她去自己家里唱,好给瓶儿解闷。申二姐磕头谢过。西门庆赏了她一包儿三钱银子。

韩道国打发人领申二姐去了,与老婆说知,自己便往铺子里睡去了,只落下老婆在席上陪着西门庆掷骰饮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