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问,桃林,你最不喜欢谁?
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你,范晓******得高一那年暑假,范晓艳刚满十六岁。有天中午范爸忽然让范晓艳去给他长官的孙子当家教老师。她吃惊不已,要知道她爸的长官,那可是S市驻军军区的总司令。她就见过几次总司令,他是一个非常严苛的老人,每次见到他她都会情不自禁地立正站好。
范晓艳对着范爸哈哈大笑:“老爸,你女儿我自己的成绩都是一般,你还指望我去教人家?别开玩笑了。
范爸斜了她一眼:我叫你去你就去,小学课本你都搞不定,你就别姓范了。”
范晓艳鼓着腮帮瞅他。好吧,其实她很想说,老爸,别小看现在的小学课本,有些数学题目我还真的搞不定,我只文课好还有美术。
范晓艳很认真地看着他推脱道:“老爸,我很忙,还要画画,我有好多暑假作业要做。”
范爸瞪她一眼,忽然站直身体,对着她命令道:“立正!”
她条件反射地立正站好:“报告长官,范晓艳报到。”
“范晓艳同志,现在交给你一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从今天开始,每天早上八点,去姚司令家报到,认真授课,为家争光!执行命令去吧!”
“是,长官!”立正!敬礼!标准的中
国士兵姿势,转身,起步——走!一二一,一二一,走到大门外,气愤地回头,臭老头,每次都来这套!
在这一刻,范晓艳深深地为从小就被逼接受军人训练的自己感到悲哀,为自己的条件反射感到悲哀。
第二天早上吃完早饭,她就哼着小曲儿往姚司令家走。本来她是不愿意去的,后来想一想,不就是陪“太子”读书吗,也没什么难的。虽然老爸说会给她买画画的颜料钱,不过,她可不是为了钱,嘿嘿。
范晓艳家住在部队家属区最外面的套房,姚司令家在后面的别墅区,步行只需20多分分钟。
范晓艳站在别墅门口,敲了敲门。出来开门的是一个年轻的男人,个子不高却很结实,穿军装。范晓艳瞟了一眼他的肩花,一杠三星,营长,上尉级别。
“叔叔好,我是范晓艳,是我爸爸叫我来的。”
“进来吧。”
男人领着范晓艳走进别墅。别墅正厅里,姚司令正坐在沙发上,看她来了,严苛的脸上露出一丝和气:“晓艳来了。”
“姚爷爷好。”范晓艳有礼貌地望着他笑。也不知道为什么,对任何人都嬉皮笑脸的范晓艳,唯独面对这位老将军的时候,总是连大气也不敢出。
想姚司令叫了一声:“小巍,去叫姚林下来。”
“是,司令。”刚才为她开门的男人转身上了楼,没一会儿楼梯上响起两个脚步声,一轻,一重。
她抬头望去。那是范晓艳第一次见到姚林。
即使现在,范晓艳还能想起当时的那一幕。他扶着古木栏杆,一步一步地走下来,精致的脸上带着十岁大的孩子绝对不应该有的表情,麻木,呆板,毫无生气。暗淡得连一丝光彩也没有,当他看向你的时候,总让你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这是为呢。
他走到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停住,面无表情地望着姚司令。
姚司令对他招招手:“姚姚,这是爷爷给你找的小老师,来打声招呼。”
姚林瞟了她一眼,不说,不动,不笑,就像一个精致的玩偶,那种感觉,很奇怪。
“姚林!”姚司令沉声叫道。
眼见气氛有些紧张,范晓艳忙对夏木摆摆手,超具亲和力地笑道:“你好,小姚林,我叫范晓艳,你可以叫我艳姐姐。”
姚林望着范晓艳,眼里看不出喜恶。范晓艳抓抓脸颊,有些无措地望着姚司令。夏司令紧紧地皱着眉,神色中有一丝她看不懂的疲惫。他转头望着她嘱咐道:“晓艳,姚林就交给你了,爷爷还要去上班。你带着他好好学习。”
“好。”范晓艳甜甜地笑着答应,在外人面前,范晓艳总是很会装乖。
姚司令和巍叔叔走后,别墅里就剩下范晓艳和姚林两个人。当她再转头时,他早就不在楼梯上了。她顺着楼梯扶手上到二楼,在最右边的房间里找到了他,他正坐在地毯上,认真地组装着一个虎式坦克的模型。
“姚林小朋友,你在玩什么?”她凑过去,用很轻松的语气问。
他低着头,认真地将坦克的主力炮装上。她望着他,看到他那明显的黑眼圈。哇!这么小就有黑眼圈啊,晚上去做贼了?
“姚小朋友,没人跟你说,不理人,是很不礼貌的行为吗?”
“喂!你到底会不会说话啊?”
“你别逼我哦!我会打人的!”
“我真的会打你哦!”
“我真的打了哦。”
范晓艳将手高高扬起,然后轻轻放下,为了她的零用钱,她忍!她堆起笑容上前道:“小姚林,和姐姐说句话,姐姐请你吃巧克力好不好?”
话音刚落,他终于抬头看她,不紧不慢不高不低地说了一句:“你很烦。”
“……”
范晓艳捏紧拳头看他,所以说她讨厌小孩,特别是嚣张的小屁孩!
接下来的日子,每天早上七点她还是会准时到他家报到,每天都想尽办法惹他、逗他玩,想让他理睬自己。可是没用,他好像只对他手上的模型感兴趣,对其他的事物没有任何反应,不管范晓艳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不理她。不,应该说,他谁都不理,他是在是没救了、唉。
范晓艳怀疑他有严重的自闭症。
范晓艳将这一情况向范爸汇报过,结果范爸斜她一眼:“废话,他要是没自闭症,我让你去干吗!我就是想让你把你的小儿多动症传染给他。”
范晓艳抽了抽嘴角:“得,到时候我的多动症没传染过去,反倒被他传染了自闭症怎么办?”
范爸一副谢天谢地的表情道:“那就更好了。”
既然此路不通,只有另寻他法,而这显然不是范晓艳的处事风格。
于是,范晓艳放弃了和他交谈,每天就像是完成任务一样,去他家,进他的房间,霸占他的床,躺在上面看她的漫画,吃她的零食,睡她的大头觉,偶尔也带着自己的素描本去。
他玩他的,她玩她的,互不侵犯,互不干扰。
直到有一天,
他拿着一把左轮手枪即转轮手枪(Revolver)仿真模型在房间玩的时候,吸引了范晓艳的注意。
这款手枪,在中国只有团级以上的军官才能配备。
范晓**得老爸也有一把一模一样的。小时候,她曾经从家里的保险柜中偷偷地拿出去玩过。别看那把手枪小小的,却非常重,玩了没一会儿就被巡逻的军官叔叔发现,把她连人带枪交给了老爸,然后不用说,她被老爸狠狠地罚了一顿,后来就再也没在家里见过那把枪。
只见姚林熟练地将手枪拆开,然后拿着棉质手帕,细心地擦拭着每一个部件。
她凑过去看着地上的零件,套筒、枪管、枪口帽、复进簧及导杆、连接座、击发机构及底把、弹匣、挂机柄,八个部件一个不少,每一个都标准得和军事杂志上的分解图一样。
范晓艳忍不住惊叹道:“哇!现在的模型玩具做得可真精致,简直和真的一样。”
他没理她,将擦好的部件又一一组装起来,动作麻利熟练得和电视上玩魔方的高手一样。
她看着他手上的枪,纯黑的颜色,有种沉甸甸的感觉,枪口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乌青的光芒,敢情这模型是铁做的:“哇,给姐姐看看。”
她忍不住抢过模型枪,哇,好重!连手感都和真正的枪一样。
一直安静的姚林忽然跳起来,扑上来就抢。
范晓艳举高手,哈哈,这个小鬼终于有反应了。她举着枪左右闪躲,笑道:“给姐姐玩一下。”
姚林瞪大眼睛,死命地争抢着,眼神凶恶得可怕,就像一只被惹恼的小兽。
范晓艳转着圈子躲开他的手,举着枪,继续逗弄道:“叫声姐姐我就还你。”
姚林瞪着范晓艳,退开一步,忽然扑上来。他的个子只到她的胸口,这一扑却扑得很用力,她被撞得向后退了一大步。他拉下她的手,用力地扳着她的手指。范晓艳就是不给他,紧紧地握着枪,他的力气没有她大,抢了半天也没抢下来。忽然他猛地张大嘴,狠狠地咬在她的右手腕上。
“啊——好疼!”范晓艳疼得眼泪都出来了,手一松,枪掉在地上,可是他却没有松口,一直咬着.她使劲地推他,可他就像是一只小狼狗,咬住了就不松口,疼得哭范晓艳叫了起来。
她的哭声引来了家里的帮佣何阿姨,何阿姨推开房门,先是一愣,然后急忙跑上来:“哎哟,这是在干什么!怎么得了!范晓艳快松口。”
可姚林根本不听她的,越咬越用力,疼得范晓艳大哭。何阿姨帮她将姚林的下颚捏开,范晓艳立刻将手缩了回来,手腕上两排深深的牙印,鲜红的血还在汩汩地往外流。她抬起手就想揍他,却被何阿姨拦住:“打不得。”
她抽抽搭搭地瞪着姚林。只见他弯下腰,捡起地上的枪,抬起脸,五官精致得出奇,红艳的嘴角边还有她的血。他黑着脸,终于开口说话:“不要碰我的东西。”好不就不碰。
何阿姨走上前来,用手帕捂住范晓艳的伤口,着急地道:“晓艳,快跟阿姨去医院。”
她捂着手帕,被何阿姨拉到军区医院打了一针。医生说没什么事,就是伤口太深了,也许会留下疤痕。她看着手上白色的绷带,心里气愤地想:可恶,我居然被一个小屁孩欺负了!没天理。
回到家,范晓艳将手上的伤口给妈妈看,范妈心疼地在她的伤口上摸了半天,瞪着范爸道:“我说别让晓艳去姚家吧,你还不信,你看晓艳被咬成什么样了,那孩子脑子有问题你不知道啊?”
“胡说?姚林怎么脑子不好了?他聪明着呢。”
范妈不屑地道:“聪明什么?聪明会动嘴咬人?简直就是一只发了小狗。”
范晓艳点头附和:“还是小狼狗!”
“什么狗!什么狼狗!”范爸生气地拍了一下桌子,瞪着她,“你姚叔叔当年为了救我才死的,你被他儿子咬了一口怎么了?”
范晓艳郁闷地摸着伤口,满肚子委屈,废话,咬的不是你,你当然不疼。
范妈不乐意地拍了范爸一掌:“你怎么说话的啊,你没看晓艳疼得小脸都白了?”
“唉。”范爸叹了一口气,望着她道,“晓艳,姚林是个可怜孩子,你让让他。”
接着,范晓艳爸又叹了一口气,缓缓地说起姚林的身世。
“其实,姚林原来也是一个可爱的小男孩,也爱笑,爱闹,特别聪明,特别招人喜欢。他5岁的时候就熟知世界各国的武器装备,老姚总是说,看,他的姚林,他的儿子,他最大的骄傲!
“老姚是云南金三角镇的边防武警军官,半年前在一次缉毒任务中为了流我牺牲的。他去世后,姚林的妈妈就将自己和姚林关在家里,锁上门不让任何人进去。大家都以为她只是太过伤心,可是三天后,当姚司令派人强行冲开房门时,才发现主卧室里,那个漂亮的女子自尽了。
“而姚林就蹲在墙角,离母亲不远的地方,默默地睁着又红又肿的眼睛。
“大家都猜,姚林的妈妈当时是想带着姚林一起死的,可最后终究舍不得。谁也不知道姚林是怎么和一具尸体生活了三天。
“只是,那之后,原来那个爱笑的姚就变了,大家都说,姚林的灵魂早就随着父母离开了,留下的,只是一具漂亮的躯壳。”
范爸说完,望着她道:“艳艳,爸爸欠你姚叔叔一条命啊,就算他不在了,我也希望他的儿子能变成他的骄傲,你懂吗?”
那天晚上,范晓艳听完姚林的事,就一直在想,要是让她遭遇到和姚林一样的事……不,她连想都不敢想。
可这样的事却在姚林身上发生了,那么漂亮的孩子,在满是鲜血和尸臭味的房间里……
她一直想着这个画面,又一直逼着自己不要去想,可却又忍不住地去想,这一刻好想陪着你,就这么辗转反侧,一个晚上都没睡着。
第二天,范晓艳迟到了,她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去了姚林家。然后她发现,他的黑眼圈也更深了。姚林一直有黑眼圈,范晓艳以前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小的孩子会有这么严重的黑眼圈,现在,她想她有些明白了。
范晓艳去的时候,姚林正坐在房间的地板上组装着一款左轮手枪模型。听见她开门的声音,他的动作稍稍停顿了一下,然后又继续摆弄他的模型。范晓艳走到他旁边坐下,她不知道说什么才能引起他的反应。面对姚林,范晓艳总有些无力。
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组装模型。他的手很漂亮却很苍白,很灵活却很纤瘦。
范晓艳凑近他,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问:“姚林,我听说,你在房间里呆了三天三夜都没吃饭?”
姚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漂亮得像黑曜石的眼珠,缓缓转动了一下。
终于有反应了。
范晓艳继续问道:“听说,你亲眼看见你母亲自杀”
姚林的手紧紧地握住,手臂因为太过用力而开始微微颤抖。
“你能告诉我,那三天,你是怎么过的吗?”
姚林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忽然向范晓艳扑了过来,她被他扑倒在地。范晓艳用手抵着他的下巴:“你又想咬我了?”范晓艳猛地翻过身,将他压在身下,直直地望着他喷火的眼睛道,“姚林,你每天晚上都梦到你母亲死时的场景对不对?每天每天,像是在地狱里一样,没有一天能睡得着?”
姚林在她身下挣扎着,使劲地挣扎着。
范晓艳摁住他,不让他逃避:“姚林,其实你很怕吧?每天晚上都很怕吧,对不对?”
姚林忽然不再挣扎,他漂亮的眼睛里开始慢慢地蓄满泪水,然后像是决堤了一般,汹涌地冲出眼眶。他哭了,却咬着嘴唇,闷闷地哭着,可眼神依然很倔犟,像不愿意承认他在哭一样。
范晓艳放开压制他的手,撑起身子,轻声道:“笨蛋,早就该哭出来了。”老爸说,姚林被救出来以后,就变成现在这样了,从没有人见他哭过。也许,她做错了。可范晓艳总觉得,让他哭出来会好一些,将他看似已经愈合其实早已腐烂的伤口狠狠地扒开,让它再次鲜血淋漓,会痛,才会好。
范晓艳翻身坐到一边,直直地望着前方说:“姚林,我爸爸说,让我让着你。可是,我想了一晚上,还是觉得不能让你,不能可怜你,因为我真的想和你做朋友,陪在你旁边,陪你一起难过一起快乐。”
“谁要你陪啊!”他吼着拒绝。
范晓艳不理他,自顾自地说着:“虽然,我也可以假装不知道,然后温柔地感化你,但是我觉得你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孩子,一定不会要这种像是怜悯一样的友情……所以呢,我决定还是先坦白,我啊,是知道你一切过往,知道你的痛苦的人……”
“闭嘴!”他举着手向范晓艳打来。
范晓艳一把抓住他的手,用力地握住:“啧啧,会叫,会哭,会生气,会打人,真好!终于不像个假人了!”
随后的日子里,范晓艳终于找到和他相处的方法了,那就是不停地惹怒他,让他发火,让他咬她。当然,她被咬过一次以后,再也不会笨到被他咬到第二次了。所以他们俩几乎每隔两三天就会打一次架。他年纪小,力气没她大,总是被她反扭着双手,逼得动弹不得。
范晓艳不会让他,她说了不让他。
每次看到他阴森森地瞪着她的样子,她就会莫名其妙地心情愉快。
所以,那时候你问姚林任何问题他都不会答理你。
如果你问,姚林,你最讨厌谁?
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你,范晓艳。
姚家的人为了和姚林说上一句话,总是不厌其烦地问:“姚林啊,你最讨厌谁?”
当听到姚林用少年特有的声音说出她的名字时,他们总是很满意很欣慰地点头。
然后郑重地拍拍范晓艳的肩膀。
就连姚司令也不例外。
每次姚司令拍范晓艳肩膀的时候,她就觉得好像整个民族的繁荣昌盛都在她肩上担着一样。
范晓艳还挺得意的,毕竟能让一个孩子这么讨厌自己,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每次姚林司令拍范晓艳肩膀的时候,她就觉得好像整个民族的繁荣昌盛都在她肩上担着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