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时间,西姐儿出落的愈发漂亮了。她还是一直等着褚洪,虽然她也不知道下次褚洪什么时候来,还来不来。
西姐儿等到过褚洪四次。两次是跟着从草原回来的商团。一次是护送西边的贵族进京。还有一次是乞巧节。这两年褚洪走遍了这天下的一半。但就是没说想要何时停下来,也没说何时带西姐儿走。
西姐儿是不信的。因为他的故事总是一大堆漏洞。而且每次西姐儿都是看见褚洪从北边过来的。
满十六岁那天,西姐儿一个人进山了。红旗寨所在的那个山。也许是为了探个究竟。
此时褚洪正在和寨子里的弟兄们喝酒。坐在狗爷左手第三位。可是好不热闹的场景被打断了。有个喽啰抓了一个可疑的人:鬼鬼祟祟地靠近营寨,却是个娇弱女子。土匪们仅剩的“不滥杀妇孺”的道义感让他无法处置,遂带来交由给把手们处置。
“行了,管他什么人,先弄去关着,明儿个再说。平白扰了酒兴。”这是老八的大嗓门,嗜酒成瘾的老八沾了酒就犯浑。
“先带去关着吧,明儿再审。”褚洪发话了。顺着老八的话头,老八是挺过自己一手的,也是和自己关系最要好的。
“是。”前来禀报的喽啰看了眼狗爷,狗爷没发话,就照着六爷的话办了。
喝多了的褚洪迷迷糊糊走回房间躺着就要睡去,但就是难以睡着,脑子迷迷糊糊,神志却十分清醒。
不对,不对。绝对是哪里不对。褚洪起身出了房门。
那娇弱女子竟是西姐儿!褚洪鬼使神差绕到这地方。看着被绑在角落的西姐儿。这周围漏不蔽风,杂乱肮脏。西姐儿就蜷缩在那里睡着,眉毛一抖一抖地。
许是褚洪动静太大,西姐儿忽然醒过来。看着眼前的人儿。一时瞪大了眼睛,却又缓和了下来。
“你也许猜到了。我确实是这红旗寨的人。近前才升了六把手。”
西姐儿沉默不语。
褚洪走上前来,替西姐儿擦拭脸上的泪水:“你对我很失望吧,我确实不是什么大侠。那年去小雁村也只是因为那祁连八虎杀了我们几个弟兄,我下去为了探一探那祁连八虎的究竟,而不是什么行侠仗义。”
“可为什么最后你们还是没来?”
褚洪不语。
“是因为你么?”西姐儿脸上露出笑容:“一定是你吧,所以这此之后我们村子再没遇过土匪下来索取供奉。”
褚洪走上前来要帮西姐儿解开绳索。“我这就把你送下山去。你…别再等我了。我只是个土匪。四处作恶的土匪。”
“可你是我的英雄!”西姐儿温柔地看着褚洪:“就算你是十恶不赦。我也不管,你就是我的英雄。我说过会等你的。除非我死了。”
褚洪没再说什么,只是伸手抚摸着西姐儿的脸。他心里定是甜蜜的,有西姐儿如此。夫复何求。
褚洪替西姐儿解了手上的绳索,却发现西姐儿脚被锁链拷着。要想弄开得发出不小的动静,钥匙却不知在谁身上。褚洪歉意的看着西姐儿:“别怕,你先委屈一下。我明天一定能让你放出去的。”褚洪替西姐儿揉搓这冰凉的手。
“嗯。我相信你。”
一夜无话,褚洪就在那里抱着西姐儿,直到天快亮才离去。
第二天,那个抓了西姐儿的兄弟又提到了这件事,还是老八,这是个不但爱嗜酒还嗜杀的汉子:“既是探子,管他是官府的还是哪个寨子的,一并杀了嘛。有什么好禀报的。”
“你何曾见过哪个官府哪个寨子启个娇弱女子为探?兴许就是误入的百姓。我们虽然是匪,但也讲求道义。不滥杀妇孺,不刨坟绝户。你这就去将她放了吧。”褚洪批判了老八一顿,朝着那个抓人的喽啰说道。
“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六当家说放了就放了吧。”老八摆摆手。
“是。”那喽啰领了命就要退下。
“慢着。”
狗爷开口了,那喽啰顿了一顿。“是不是探子又岂是这三言两语就如此轻率地决定的?你且将她带来。”
“是。”
喽啰领命退了。褚洪的脸色明显出现了一丝慌乱。
待到西姐儿进来。
一众人见如此美貌女子,嘴里尽是污言秽语,不堪入耳。褚洪眼角一抽,正好被狗爷看到。
狗爷慢慢开口了:“嗯,这姐儿年纪尚小,不染风尘,定不是什么无须有的探子。”说罢看着西姐儿:“只是天色渐暗,且委屈姑娘一晚。明日再护送下山去吧。”
褚洪还待说什么,被狗爷挥手止住了。
这一晚,西姐儿还是住在昨日那个废弃的破屋,两个兄弟在门边守着——狗爷发话,谁都不许打扰姑娘。
可是第二天,西姐儿就被送到狗爷的房间了。狗爷召集众人:“昨日那姑娘见识了咱红旗寨后不愿下山,宁愿留在寨中。言辞恳切,我也动容,就留她当个压寨夫人。明儿个咱寨子就杀猪宰羊,还得炖几条黄狗,热闹热闹。”
一众人想着狗爷脸上的褶子和昨日那位如花的姑娘。一阵恶寒,嘴里却不停的恭贺狗爷,祝贺狗爷。
褚洪不合时宜地开口:“狗爷,咱寨子里都是些大老爷们,突然进来一个姑娘这恐怕有些不大合适吧。”
狗爷脸上的笑容塌下来:“什么姑娘,以后得叫大嫂。”
环顾一番周围,并没有人附和褚洪,都在看着自己,狗爷慢慢绽开了笑容,声音高了一番:“还有,从今往后,我那院子,没我的话,谁敢进去我就砍了谁。”
“是。”
褚洪脸色乌青,实在待不下去。于是他一个人悄然起身离席。
狗爷的院子果然被两个兄弟把守着,难以进去了。可是西姐儿真的和狗爷对上眼了?
怎么可能!
回了自己的院子,褚洪抽出自己的刀,不停地擦拭着。
耳旁不断地闪现各种声音。仿佛是西姐儿的哭声,仿佛是芸娘的哭声。又仿佛是周公子的嘲笑声,狗爷的嘲笑声。不停地擦着刀,不停地擦着刀,可这把刀就是不闭嘴。他也一直在嘲笑自己。
已经深夜了。
褚洪出了房门。这个寨子他太熟了。
先是收值守寨门的,这两人这回一定在吹牛打牌。褚洪穿着一袭黑衣走过去。他们热情地打着招呼:“六哥,您怎么来这儿…”
老树上的暗哨,那只是防着外人的。他招招手就下来了:“六哥?”
“去死!”
南面的土屋子,三人一间,一共十八间。夏不乘凉,冬不避寒,褚洪在这里住了两年。这里依然没变。噜声响彻,所有人都睡得很死。所以极大方便了褚洪。也有褚洪进来就惊醒了的。但小弟之所以进不了座次,是因为他们的呼喊声还没有褚洪的刀快。——可是数目好像不太对得上?
厨房旁有两个,辛老头和赵老头,这两个老头是做饭的。除了做饭什么也不会。也是早年跟了狗爷的老兄弟但是没胆子杀人的。
有座次的当家们都是一人一间屋子。却不设围墙,不锁房门。压根没防自己兄弟,所以褚洪直接推门进去了。
老九,老八,这是当时挺过自己的,也是很确信能帮自己挡刀的兄弟。但是对不起了。实在不知道你们更加偏向自己还是狗爷。
老七,不必说了,被狗爷从狼口救下的蒙古汉子。不但能耍刀,还拉得一手好的琴。在梦中直接被褚洪一刀割了头,放在他的马头琴旁。
老五,睡得很死。因为今天狗爷要娶压寨夫人的消息多喝了几杯。褚洪今天的时候他正在咕叨着什么,一脸惆怅。
老四,曾经教过褚洪刀法的师傅。褚洪一进来他就知道了。他这么些年从来不让别人进他的屋子。
“褚洪?你这是要干什么?”
“杀人。”褚洪顿了一顿。“别喊了,来不及的。”
“呵,我不喊,该我的,我甩不掉的。我也看看你这几年走到什么地步了。”
褚洪就静待着,老四穿好衣服,提着刀,指着褚洪。
褚洪冲过去,他的刀眨眼就到了面门,老四提刀欲挡,但褚洪的刀还是刺进了老四的脖子,褚洪对老四太熟悉了。甚至老四的刀会从哪里挡都知道。老四也知道褚洪的刀会刺向哪里,但他躲不开了,他老了。
老三也很警醒,褚洪进了他的院子他就知道了,可是褚洪没有给他机会。
乘着他手无寸铁的时候,向他扑去,老三支手挡住褚洪的刀,向褚洪脖子掐去。
褚洪后倾半步,又是刺到了老三的手臂,但只见老三一发狠,丝毫不顾褚洪的刀子,张嘴就要向褚洪咬去,褚洪急忙后退,一刀有刺向老三肩胛骨。但老三依然是不管不顾,只是伸手抓着了褚洪的脖子。
使劲的,不放手。也无视褚洪一刀一刀的刺在他的身上。直到血流的过多,直到没了力气,这才松了手。
褚洪撑着桌子大喘气。这就是为什么褚洪不让老三碰武器的原因。他也不知道能不能打过老三。
可老二之所以为老二,只是因为这个称呼太难听了,所以本来只是管管钱粮的小小管事晋升到了老二。其他人再各自往后排。
当褚洪进来的时候,他竟然还没睡,正躺在摸着一盒银子,唱着小曲。
“六…六当家的…您,您这是,是不是钱不够花啦。我也知道,每次给您分的是少了些,没办法,碍于规矩嘛。您,您要是不够尽管来找我嘛,我…我就只是管管银子的。瞧我这才取出来这几十两银子,正准备着给您送去呢。您先拿着,不,不够再说…”
“不,你留着自己花吧。”
老二的院子和狗爷的院子离得很近,不知道狗爷有没有听到这里的动静。但是无论怎样,褚洪都是要过去的。带着一身血腥味。提着淌血的刀。
“西姐儿。等我!”
“狗爷。”
“你这是?要来杀我?”
庭院大开,烛火通明,狗爷大开大合坐在主位上,轻啄着茶。
“是。”
“就因为这个村妇?”狗爷指向庭院一角,西姐儿被绑在那里,披头散发,激动地望着褚洪,一旁有两人守着。
“您也看出来了,她是我的。但您又为何要夺人所爱呢。”
“那你可曾看出来,我才是这红旗寨的当家。我要干嘛,还要询问一下你的意见?”狗爷轻缓地放下茶杯。“你们这两个老六都是很不错的。都是不把我这个当家放在眼里的。”
“不敢。”
“那你倒是敢只身前来,想着欺我老无力?”
“狗爷,褚洪不敬,先行一手了。”褚洪话音刚落,手中刀刺向椅子上的狗爷,狗爷将茶盏摔向褚洪,迫得褚洪一躲,化解了这次攻势。
接着狗爷轻跳起身,抽出墙上挂着的一把宝剑,向褚洪刺去。这是褚洪第一次看见狗爷的兵器,第一次看见狗爷出手。
褚洪轻轻一磕,将剑偏离了方向,顺手削向狗爷持剑的手,狗爷顿时松手让褚洪削了个空,剑还未落地,狗爷另一只手迅速反握住,叮!挡住了褚洪这第二手。
“来的好!”狗爷退了半步稳住褚洪的攻势,轻喝道。
褚洪不理睬,接着劈砍过去,褚洪这套刀法本是擅长后手破招,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只是想着曾经多年的杀生经历,虽然这次对手不同,但是刀,还是那把刀。熟悉得如同自己身体。
却未想到原来狗爷这么恐怖,褚洪劈多少刀,砍多少刀,刺多少刀,狗爷一一挡住。也不反制,只是不断闪挡破解着褚洪的攻势,一边嘲讽着:“你就这点本事么?却连我的衣衫都碰不到,还想妄言杀我?何来的臆想?”
“无惧也。”
褚洪咬着牙回复一声,接着又冲向狗爷。狗爷有些不耐烦,持剑破开褚洪的攻势,一脚踢飞中门大开的褚洪,轻蔑地,朝着倒在地上的褚洪走去。
褚洪倒在地上,死死盯着狗爷,看着狗爷的剑刺向自己的脖子。
叮!褚洪挥刀挡住这一剑,突生气力站了起来,横刀向狗爷刺去,这正是狗爷防无可防,避无可避的当头,狗爷也不挡不避,只是微侧身,刺向下腹的一刀刺到了侧股。
与此同时,狗爷一剑朝着褚洪项上人头削去。
同样是防无可防,避无可避!千钧一发!
褚洪伸手抓向剑身。唰!褚洪左掌被齐齐切下,血洒向褚洪满头,所幸,剑被偏离了一丝方向,顺着头皮滑过。
乘着这时候,褚洪急忙站起来,后退几步,稳住身形。看向左手,只剩一个大拇指孤零零的立在那里,还有知觉。褚洪紧握拳头,虽然已经看不出来是拳头。
褚洪又向狗爷砍去。死都不惧了,褚洪还怕什么?他怕重蹈覆辙。
狗爷侧股鲜血流淌,视如不见。只提着剑照着褚洪人头砍去,这一剑下去,既能挡了褚洪进刀的方向,又能顺势压向对方侧颈。看着狗爷的招式,褚洪半路将刀身压下,挥向狗爷肋下,同时受到剑身的时候,微挪一下身体,狗爷的剑没有压进褚洪侧颈,而是顺着肩部削去,也幸得褚洪挪的轻熟,这一剑只是削了肩上一片肉,并没有伤骨。这招是老四教的,这也是为何老四刀山火海爬了二十年,浑身是伤,却依然挺立。
同时,褚洪的刀也进了狗爷肋下,顺势横剌。
“以为这般以命搏命的打法就能唬住人么?”狗爷捂着肋下的伤口,恶狠狠的说道。“老子在刀口上混了这么多年,照样活着,可那些跟老子作对的,都死啦!”
褚洪没有答话,只是提起刀将左肩上还没完全脱落的肉切掉,顺势舔净刚刚沾染的一丝血。
然后,耷拉着左臂,直冲冲向狗爷砍去。脚步有些颠簸,但是有力。狗爷也不避,看着褚洪的刀刃,狰狞着眉目,巍立在那里,一剑指向褚洪心间。
狗爷的剑,三尺三寸,二斤七两,后发先至,却稍显偏离,没有刺进褚洪心脏,但也将褚洪整个左臂削下。
褚洪的刀,二尺三寸,一十三斤。直入咽喉,劈开脊柱。
狗爷轰然倒下,褚洪望也不去望一眼,回头盯着西姐儿的方向。
那两个喽啰一动也不敢动,现下却提着刀瑟瑟发抖。只是忽然间,褚洪轰地单膝跪倒在地,这才给了他们勇气,二人缓慢靠近,见褚洪只是垂着头,一动不动,遂咬牙发狠一刀砍下去…
血花四散。
褚洪已经彻底没了力气,倒在地上,只是抬眼看着西姐儿。西姐儿这是已满脸沾泪,只是嘴被捂着,手脚被绑着,趴在地上,一点一点地向褚洪蠕动。
褚洪艰难的伸手将西姐儿嘴塞拔掉。这才清晰地听到西姐儿的哭声。“褚郎,你…你怎能如此不顾自己性命!”
“西姐儿,别哭,别哭。这以后就再没有什么拦得住我俩了,不是么?”西姐儿还是哭,也不顾身上的绳索,只是将脸靠着褚洪的手,不住流泪。
“你,你好生愚蠢,我只是个普通的乡下妹罢了。就算死了,这天下还有无数个我这样的乡下妹,你干嘛能这样轻贱自己性命。”
“那次也是这样,有个人等着我回去救她。她哭着,喊着,可就是等不到我。因为我那么愚蠢,胆小,懦弱。”褚洪抚摸西姐儿的脸,帮她擦拭泪水:“别哭了。这次,我及时赶到了,不是么?我没有让你失望。”
“你是我的大英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