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二十五。天牢。
江四夜提着装满饭菜的木盒,站在牢房外面,曾经声名显赫的陈王,如今却受尽屈辱,像条受人嫌弃的市井野狗蜷缩在在房内泛黑的茅草上,左脚脚踝套着一根麻绳粗的铁链,一直延伸到东南的角落里。他本就那样躺着,一动也不动,让人疑惑他是否还活着。
江四夜心里隐隐作痛,他轻轻喊了一声,陈大人?
牢房里的那人身体微微一动,许久才睁开眼,随即又因难以适应眼前光亮被刺得生痛,终于,他原本已快涣散的瞳孔重新开始聚光,他艰难地扭了扭头,看见了门外站着的那个人。
门外的那个人穿着右下角有一个补丁的官服,左手提着什么东西,又或许是逆光的缘故,陈暮看不清那张脸。
哪怕他特别好奇,此时此刻,这个人的脸上,究竟能呈现出哪种神色,可怜?可悲?还是可笑?
门外的人大声说,开门。
一旁的牢役畏畏缩缩解释道,大人这可能不太方便,毕竟这里是天牢,上头有指示……
门外的人扬了扬腰间的牌子,我是燕王派来的人,赶紧开门。
牢役赶忙应了声是,便拿过腰间挂着的钥匙,打开了门。
门外的人走了进去,指着那根铁链说,这个,给我卸了。
牢役很为难,这,按照规定是不能够卸的……
走进门里的人脸上冒着寒光,要是规则有用,那他还会在这里吗?或者说,你想死吗?
牢役不敢看他,默默的卸下脚镣后慌忙走开。
江四夜靠近躺在茅草上的那人,半蹲下,然后一声不响的打开食盒,开始罗列他带来的饭菜。
有鱼,有肉,有菜。
他小心从食盒底部端出一碗汤,似乎刚起锅不久还冒着热气。他拿着那碗汤,对着依旧躺着的故人,又好像自言自语,起来吧,刚煲好的鸽子汤,兰儿做的,热乎着呢。
陈暮动了动身子,艰难地抬起头,他不在乎这碗汤,只想看看他脸上的表情究竟怎样。
江四夜却终于看清陈暮的脸了,好久没有洗漱的缘故,陈暮脸上沾满了灰尘和污垢,湿漉漉的半灰色半白色的双鬓紧紧贴在两边脸颊,这个时候的他,就像个落魄的乞丐。陈暮终于看清江四夜的脸了,但那张脸除了表现可怜与可悲外,陈暮最能感受到的,竟然是平静。那是巨石丢入大海,大海仍旧照单全收,无怨无悔,丝毫不发出一点声响的平静。
陈暮张开了嘴,那嘴唇因为好久没有沾水,皴裂得厉害。
你来了?
江四夜认真的摆完所有饭菜,确保没有任何一样菜式可能因放得不平稳而打翻之后,才看着陈暮的眼睛说,我来了。我们年轻的时候说过的,要这天下再没有乞丐的,你看你现在的模样,却跟乞丐没什么差别了。
陈暮笑了两声,在到处是呻吟与骂街的牢房里显得格格不入。
陈暮问,所来何事?
江四夜答,自是有事才来。
陈暮问,那人派来的?
江四夜答,一半原因算那人,一半算我自己。
陈暮问,莫不是不来怕自己下半辈子过得不舒坦,所以求个心安?
江四夜答,我对不起你。
陈暮说,我始终相信是你。真的。我总觉着可能会是别人,你为什么不骗骗我呢?骗骗我也好,装可怜也好,至少让我相信,我最好的朋友没干这事,你知道的,我不希望是你的。或者快跟我说,你是被逼的。
江四夜沉默半晌后说,对不起。
陈暮也沉默了一会,他感觉身前的这个人已经不是他认识的那个江四夜,但他究竟是谁呢?陈暮觉得,这辈子他可能找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陈暮问,那么,后会无期?
江四夜答,后会无期。
陈暮问,非得这样吗?
江四夜食指指了指天,说,上边说,非得这样。他顿了顿,继续说,这是我能想到的最没有痛苦的办法,你知道的,如果让其他人来,估计会痛苦得多。
陈暮想了想,说,谢谢。
江四夜说,还有晓儿。对不起,可我只能保他一个。
陈暮赶忙问,那栖儿?
陈四夜答,这期间还得靠夫人的帮助晓儿才有可能脱身,陈夫人那边,也同意了。
陈暮垂下了眼帘,黯然地问,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江四夜答,夫人说够了,起码一命换一命。
陈暮开始沉默,默默地拿起筷子,开始吃地上的饭菜。
江四夜拿起酒杯,对着陈暮说,我送你一程。
陈暮无言,也拿起酒杯,对着虚无的空气敬了敬,尔后一饮而尽。
不知过了多久,陈暮倒在了江四夜的身前,江四夜拿起酒壶,一口喝掉剩下的酒,接着起身,将空酒壶狠狠的摔在牢房的墙壁上。他望着那具身体,默默地流着泪,自言自语到,陈大人,一路走好。然后他转身,跨出牢门,又回头望了望那具尸体,轻声地说。
对不起,我还不能死啊,在那之前我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做。
是日,罪犯陈暮死于天牢,原因不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