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从不靠岸的时光
29742600000018

第18章

女主人忙起身将屋外大门头上的灯打开,灯泡四周立即引来无数的蚊虫与蛾子,黑暗里的狗也窜了出来,对我们狂吠不止,引得不远处人家的狗们也随之唱和,一时间狗声大作,女主人忙斥狗,男主人顺手拿起靠在门边的竹扁担,狗吓得立即逃之夭夭。我送他回去,你们也进去吧,别忘了关门灯。媒人说。随即门头上的灯熄了,我们便浸没在无边的黑暗里。走在狭窄的田埂上,两边都是人家的渔塘,明天叫你老子准备一瓶好酒,我去吃饭。把我送上大马路后,媒人用不容辩驳的口吻交待我。

第二天,家人就已经在媒人那儿了解到了女方家的态度。媒人居功般地喝了不少酒,拍拍我父亲的肩膀说老哥儿就等着做爹爹吧。奶奶听了这些话高兴的泪都快流出来了。线穿进针鼻子里,我的任务完成了,这以后的事成也好,不成也罢,都与我无干了。没事经常去走走,这是她父母的意思。媒人临走前坏笑着说,胆子放大一点,步子迈快一点。

这个七月份,雨落的人心里都长毛了。女孩子家在长江江堤下面,那时候,别说柏油路,就是石子路,她们村里都没有一条。整个村庄因为雨而泥泞不堪,许多人都赤脚走路,我因为怕赤脚踩上牛粪及玻璃碎片,坚持穿鞋走在泥中,可很多时候脚走鞋不走,逼得你赤脚,双.手还得提着沉重的满是泥浆的鞋子。吃水也困难,平时吃江水,但此时江水汹涌澎湃,浑浊不堪,再加上道路泥泞,空手行走已属不易,再担一担水,寸步难行。但男在女面前,永远有逞能的欲望,扁担从没上过肩的我,不顾她父母的劝阻竟从江里将两桶水挑回家来。对于我的到来,他父亲特别高兴,一日午饭桌上要站起陪我喝酒,我慌忙将他按住坐下。她弟弟同我很要好,处处敬我,仿佛我已经是他的姐夫了似的,但她的那个在城里啤酒厂上班的哥哥嫂嫂并不怎么待见我,夫妻二人同我说话忽冷忽热的,她马上把我叫到一边,问有没有带钱,哥哥家的小侄女包一点见面礼吧。二百够吗,够了。打那以后,哥嫂同我说话客气了许多。她同她母亲说起此事,她母亲说大儿子儿媳两个人都是狗头上顶不住四两篾的东西,别理他们。

雨一直下,早晨抬头看天还不错,父亲原本是要我去田里干活的,但看我上下穿戴整齐,要说的话就咽到肚里去了,这个七月,在家油瓶倒了不扶都没人责怪,搁以前可是不行的。话说我上班的日子越来越近了,通过这十多天的接触,临分别竟也很惆怅与不舍了。还是经过那一大片圩田到她家,雨后初晴,一路仍有泥泞,拣路走,鞋上还是沾有泥点,她叫她母亲拿着我的鞋子到池塘边用鞋刷刷干净。准备上江堤坐车进城,她母亲手提着我们的干净鞋子,让我们穿着胶鞋走过很长的一段浆糊路,可她自已却赤着双脚。

因为第二天我就要回无锡了,同在清洁堂吃过午饭,我们便开始漫无目的闲逛,看天阴欲雨,就买了一把素花的天堂伞给她,她要去姑妈家过夜。临分手她问我几点的车票,下午的,我说,那我送你。笫二天午后的车站,因为是暑假,出行的人很少,大厅候车的人三三两两,让我们的分别竟也显得从容与漫不经心,坐那儿我们说话有一句没一句的,送你的相片带了吗,带了,怕弄皱,夹在书里呢。关于这张相片我可得说道说道了。照片显然经过了后期处理,脸部磨皮去痘,肌肤光滑如凝脂,棱角处过渡自然,便添了十分的妩媚。那时候记不清Adobe公司的Ps是否上市,难怪说Ps的面市,人间从此无真相。我不是对她长相有非议,我是对这张似她非是她的照片非常喜欢,遇到亲朋好友问我,听说你最近谈了一个小妹儿,长得咋样?我估摸他的手是干净的,便把照片给他,人类尤其是男人,在雄性荷尔蒙的作用下,对女性相貌的认知,即漂亮与否,竟有着惊人的所见略同,赞誉一片,惊艳一片,这在极大程度上满足了我的虚荣心。

车开动,没有热恋中男女的缠绵悱恻的拥抱,也没有热泪,好像我们连手也没有拉过。分别似乎因没有准备而来的措手不及,又似乎是经过了精心的安排而变得顺理成章。

坐在车上,没有熟悉的人说话,见天在一起的女孩也不在身边,寂寞便如海浪般一波一波的袭来,顿然使人有去国离乡,身世飘零的感觉。窗外漆黑一片,车内说话声渐弱而鼾声骤起,随着车身的颠簸,我也禁不住困意而迷糊起来。

上了几天班,小工厂的订单锐减,渐渐地难以为继,工人都放回去了。考虑到我是外地人,校方就将我安排在学校的食堂里。食堂有一口小锅炉,正好缺人。早晨的馒头包子中午蒸饭,一天的开水外加星期五下午浴室的开放,全靠这锅炉,活虽繁琐,但很自由,只要锅炉正常工作,你坐着躺着品茶看报都没人管你。食堂里人不多,司务长张国民,大我几岁。掌大勺的小李子安徽阜阳人,做早点的吴老太苏北人,丈夫当兵在东北,她随军在东北也呆了十几年,包子馒头的手艺就是在东北学的。还有一个择菜的阿姨,本地人,她的家跟我的秋页斋只一河之隔,她上下班我在窗户前都能看见。

离开家之后给女朋友写了好几封信,前几封信有只言片语的回音,渐渐的去信都如泥牛入海。问家里人,他们也不知所以然,渐渐地我也不往家写信了。食堂里我跟吴老太单独相处时间最长,每天天不亮她就打开食堂大门,给锅炉加煤,开鼓风机,炉内热压差不多时,便将热汽放到水箱内,水箱就连着我房门对面的开水炉,这时她就顺手敲一下我的房门。我两眼惺忪地跟着她走进厨房,开水炉水已开,水箱内就无需过多的热汽,这时候我俩就把下午做好的包子馒头从冰箱里拿出放进蒸箱内,现成的包子馒头对蒸汽压力要求不高,汽大汽小都能将就,如果是现做的包子馒头那可不成,汽压非达到定值不可。当早点好时,大锅里的稀饭也在沽都沽都地冒着泡泡,锅沿四周都起了一层白白的皮儿。这时候,吴老太最悠闲,搬把椅子坐在长案边,一只脚架在椅子上,我忙掏颗烟递给她,我自已也点上一颗,吴老太跟她本家,华西村的吴仁宝差不多,满嘴黑牙,夹香烟的中二指黄的发亮。这时候,香烟点上,酽茶喝上,她的谈兴渐浓,说的最多的还是她随军的经历和东北的风土人情。烟抽了几颗,酽茶快喝淡了,天也大亮了,我便忙着将食堂大厅的门上的大铁锁打开。不一会儿学生将列队来就餐。

我还得重点介绍一下这所学校,它是无锡市唯一的一所工读学校。在校生仅有七十多人,教职员工却有四十多个。采用军事化管理。都是些问题少年,如不强行管教,极有可能走上犯罪的道路。他们的学费很高,伙食极好,我就是在这儿把嘴给吃刁了。他们在这里接受再教育,对老师绝对的尊重,校工他们也不愿得罪,比如说我,他们希望我饭菜给多打个半勺,抑或想求我给买包香烟,总是给双倍的钱并附纸条说一包给我一包你留着。但我尽量不帮这忙,实在推脱不掉,就买一包烟连余钱一道给他们。因此他们对我很客气,一天三顿饭在窗口见面,一个个向我打招呼,张哥好,张哥早。

食堂里人不多,但人事极复杂。尤其那个吴老太,一塘清水,她总是想法子搞浑,在甲面前说乙不好,在丙面前道丁的不是。在你面前把你夸得跟一朵花似的,但在你背后,在领导面前可劲地说你的坏话,给你下绊子。张国民是个小胖子,喜欢旅行跟摄影。但极抠,跟女朋友谈恋爱买包瓜子都记下来,要是后来女孩甩他,他就掏出小本本,秋后总帐一并算清,毫厘不爽,谈得是最经济的恋爱,我辈望尘莫及。掌大勺小李子是一头狂妄的蠢驴,从不把人放眼里,吴老太跟他时常暗中较劲。摘菜的邵阿姨跟我最谈得来,如果吴老太背后说我坏话,她会极力与之辩并不惜翻脸,此时此刻,坐在车间里高高的布堆上回忆往事,想起邵阿姨,我还是很感动,虽然时光已过去了二十年。

忙完三顿饭,学生晚餐结束,这时领导们也下班了。吴老太便亲自下厨炒二三可口小菜,反正那个像小房间一样的大冰柜里什么食材都有,鲳鱼,油面筋,酱猪蹄,多着呢,嫌本地菜甜得发腻,你可以关照吴老太少放点糖,这时候被烟熏火炽之后满脸通红的吴老太,正在灶上忙得不亦乐乎,菜上桌,有人就拿出从仓库里顺手牵羊来的两瓶洋河大曲。这时候,大家都慷公家之慨,互相劝酒,两瓶酒不见底绝不罢休。吴老太能喝,但逢喝必现醉态,都是她老头子把她从食堂搀回去,她的老头子在学校门口值班。我也是喝一次醉一次,醉后一言不发,很小心地穿过锅炉房,下台阶,上台阶,推门,和衣倒床,如果醉得不够彻底,就会流着泪想家人,尤其是奶奶。偶尔也会想起女朋友,但想彼此很长时间不在一起,谁也不能保证她不会爱上别人。本来经人介绍的一段感情,在一丁点的外力面前都是不堪一击的。刚分开时一两个月还时常想起她,后来便逐渐将她淡忘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白天大家在一起明枪暗箭,唇枪舌剑,到晚上围坐在一起喝酒,依然是不分彼此的热闹,只是他们几个散去之后,就剩我一人独坐室内,不开灯,天空没有月亮时,室内自然漆黑一团,坐久了便会莫名的害怕。倘若有月,甚或月明星稀的夜晚,带着微醺,面窗而坐,月光由窗格泄进屋内,照着床沿,照在零乱的书桌上,还有一点碎碎的月光在我的大腿上,窗外马路上人影绰约,初时脚步声纷至沓来,人语喧哗,惹得窗下小河沟的月影无风都摇晃起来,渐渐一切趋于平静,偶有夜归人,轻敲门,轻推门,轻关门,随之一切复归于平静。这是怎样的一种享受啊。很多时候,这种享受是短暂的,屋外的开水炉,有老师打水,见门虛掩,便高声问有人么。此时你就得回到现实中来陪他谈半会儿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