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家公,这回你不是过来看我的吗?”于老爹见刘捕快不接酒,倒也不矫揉,直接把酒杯放在刘捕快面前,自己手里的酒,仰头就干了,砸了咂嘴:“难道你还有其他事?”
“废话!我这次过来,就是抓你们庄里叫李树根的,还有叫王大河的两人去县城过衙,”刘捕快皱了皱眉,笑骂道:“亲家公啊!看你平时老实巴交的,我这客人都还没有喝上,你自己倒是先干了一杯,这礼数可是一点都不周全!对我,也是毫不客气啊!”
“亲家公!”于老爹闷声道:“你是自己人,我跟你客气啥?你要抓的那俩人,我知道。是为欠税的事儿吧?别费事了!那俩家人整天吃糠咽菜的,眼下连糠都吃不上了,整天出去挖草根,剥树皮,家里人饿得都走不动道!抓去又有什么用!”
“哼!交不上,不会去借?借不到不会卖地?总之,县衙的陈典吏说了,税赋乃县里头等大事,这样推脱抗税的狡顽刁民,就是杀了也是杀一儆百!这些泥腿子啊!就是不识相!只要重重惩戒一俩个,剩下的其他人该老实了罢?”
“借?四邻八舍的,谁家有余粮?都是穷亲戚,上哪去借?难道去借周秀才家的阎王债?不出两年,这利钱本息翻上加翻,驴打滚,利滚利,他们就是卖了地,卖了祖宅也还不上!难道现在就卖地?可是,这年景,人急的时候就要贱卖,就算是贱卖,买家还是要把价钱压了又压!你又是不知道,这种年景卖地,还不等于白送!”于老爹沉重的叹息一声:“这可是土地哟!这可是农民的命!卖了,这以后还怎么活?!”
“哟哟哟!”刘捕快乜眼看了看于老爹,冷笑道:“咱们的于大善人!这不是您正想着要买地吗?如果他们这回要卖地,你就做做善事,买了他们的地吧!而且再给个公道价钱,这不就两全其美了吗?”
“这个时候,买人家的地,那是缺德!落井下石!”于老爹闷声道:“断子绝孙的事,我不做!”
“什么话!”刘捕快生气了,冷冷的道:“合计说了半天,我这次来抓人,在你眼里是缺德,做的是断子绝孙的事情!于老焉,我可告诉你!咱乐亭县的县尊已经算是难得的青天大老爷了!对你们这些泥腿子已经是额外宽容,允许他们欠的税一拖再拖!要是换到其他县,你看看是什么结果?行了行了,你就不要操心这些外人的事!抓了他们,去了县城,大不了也就是大板一顿!枷锁三日!”
“本来他们都饿得走不动道了!有气无力的!这次他们再去挨板子?再枷锁?远在县城,连吃的都没地找,这遭罪受了下来,就算不死,也离死差不远了!”
屋里的气氛沉重了起来,这时候灶台那边传来了肉菜的香味,在旁边玩耍的俩小屁孩耸动着鼻子,踮着脚,伸长了脖子,只是往里间灶台那边望去。
在旁陪坐的大姐夫,二姐夫,见此,彼此打量了眼色。一人一手拎着小屁孩,直接就出院而去。
“唉!”于老爹闷声道:“亲家公!你可是不知道我们这下码头庄啊!本来我们庄小是小了点,六七年前,好歹也有一百多户人家!可是这老天爷不给饭吃,年年有人逃亡,到现在就余七十来户,我看啊,今年还得有人逃亡!可是这人是走了,留下的地也给周秀才家给吞了,可朝廷赋税一分也不少!走的那些人的赋税就摊派在剩下没走的人家头上!本来大伙都是艰难度日的,这雪上加霜,日子还真是没法过了!你说说!为啥周秀才吞了那些地,而不交那些地的赋税?凭啥摊派到我们头上来?!”
“你懂个屁!”刘捕快挥了挥手:“不说这些丧气的话,喝酒!喝酒!说实在的,有些人,有些事,我经历的多,看得也多!有时候,心中也是恻隐,有时候也是愤懑!可那又怎么样?大明这天下啊!大是大,可是天下乌鸦一般黑,哪里有清白的地方?又岂是你一个泥腿子!我一个小捕快!所能管的?既然话匣子打开了,那其中有些路数,我也给你说道说道,让你开开眼!”
“喝酒!喝酒!”于老爹闷声道:“亲家公!那你就好好给我说说!我糊涂的地方多着哩!”
在他们觥筹交错中,絮絮叨叨中,旁听的于旺在基于刘捕快的冷笑说骂中,结合后世的了解,心中却是哇凉哇凉的,由此对现在的大明有了模糊大概的了解。
在有明以来,从全盛时期的宣德年间开始,上解税粮就已经成为地方官吏考课的“硬指标”。
到弘治十六年,再次重申:“凡天下官员三六年考满,务要司考府,府考州,州考县,但有钱粮未完者,不许给由。”
嘉靖时,也有同样规定。“令天下官吏考满迁秩,必严核任内租税,征解足数,方许给由交代。”
万历时张居正推行的考成法,史界多有赞誉,但却忽视了其副作用。考成法开了“带征”的先例,即除完成当年钱粮外,还要带征隆庆以来拖欠赋额七成中的三成,完不成则处以降罚。
崇祯时,要求科道官必须从地方州县官中行取,同时又规定征科未完者不得考选科道,史谓“考选将及,先核税粮,不问抚字,专于催科,此法制一变矣。”
在种种压力下,州县官吏的职责,惟以催科为要。“日夜从事,惟急催科”。所谓教化,所谓赈济,所谓安民,所谓恤狱,全部被搁置一旁。从此开始,考课地方官吏实际不再重视教化抚治,唯以催科为事。
以上这些,用大白话说,如果你还想当这个官,或者还想往上爬,那么什么政绩,什么教化,什么利民工程,境内发生什么重大灾害,什么治安刑名清平,这些统统不重要,重要的是每年国家该征收的赋税,你给办好。征收足额,你的考核就是卓异!可以升官顺便自己发财。征收不足,那你就是无能!轻点的下台,严重的还要下狱。
如此看来,乐亭县县尊对于本县子民还算是温和的,如刘捕快所说,可以称得上青天大老爷。
换到其他地方,比如陕西,在崇祯元年起就有农民杀官造反,连绵至今。为何?当时,陕北和关中北部连年发生灾荒。天气久旱不雨,草木枯焦,赤地千里,饥民外逃,饿殍遍野。饥荒加之疫病流行,百姓死毙愈多,“草木尽,人相食”,农民“皮骨已尽,救死不瞻”。但朝廷及陕西巡抚乔应甲不但不减免租赋,赈济灾民,反而增派所谓“新饷”“均输”等赋役,严令官吏督责。各地官府刑狱中,抓押的“刁民”人满为患,严刑拷税之下,冤死相望。
如此,造反?死路一条。不造反?等死!总之老百姓没有活路了,那就他娘的杀官造反吧!当时的农民军有句名言:“左右是个死!造反而死,死前起码还能吃饱饭!不作饿死鬼而死,死也不冤!”
说来说去,现在这大明的州县官员实在也是不好当。就说这征税,力度小了,赋税征不上来,力度大了,恐激起民变。除了这些,还受多方牵制,州县守令上有督抚巡按藩臬催逼索要,下有乡宦、生员、胥吏把持地方,州县难作,动辄罹罪,清廉者不容于方面上下,贪赃枉法者自然如鱼得水。
再说明代乡绅士大夫,他们势力强大,朝廷非但不予以限制,反且借助他们对州县官进行监督,比如本庄里的周秀才,上能达权贵,下能呼应乡里,如此一来乐亭县尊要想在任上顺利施政,就必须取得如县里周秀才这类的乡绅支持,反之,则什么都干不了。而周秀才呢,也要靠县尊的保护方能使自己的经济利益不受损害。既然国家规定的赋税每年不可减少,那么周秀才吞没那些土地,隐匿想要逃税,怎么办?没说的,份额自然转嫁给那些无钱无势的泥腿子们了。
由此话题展开,于旺悲哀的想到一个问题:大明是谁的天下?朱家的天下?不!是乡绅士大夫的天下,他们是国家组成的基石,没有了他们的支持,也就没有大明的天下。但是这些国家的基石却带头挖国家的根底,前后大明国运两百余年,在他们辛勤不缀,历代子孙发扬愚公移山的精神下,崇祯十七年,大明帝国终于轰然坍塌。
而说起明代州县的正式官员极少,属州与县衙,其职官最多不过四人,比如知县、县丞、主薄、教谕等等数人,这些人是国家正规编制,公务员,偌大几十万人口的州县就靠这几个人来管理。
那些从科举考场中拼杀博得官位的老爷们懂“钱谷刑名,田赋统计”吗?当然不懂!那他们又靠谁来帮忙治理?靠的是州衙里的胥吏,比如眼前的刘捕快就是其中一位。胥吏们当然也不能什么都事事亲办,那么胥吏之外又多了白役、防夫、快手人等。这些人就是后世有名的“合同工”,坏事赖事他们上,出了影响不好的大事,自然也没说的,推出来背黑锅。古今同一道理。
而重要的是,胥吏没有俸禄,甚至没有薪酬,在某些富县顶多有一些定额的“常例银”。加上人手众多的,白役、防夫、快手人等。大家都是要吃饭的,只要国家征收赋税,发财的时候就到了!上下就层层加派,层层截留。而这都是大明官场默许的潜规则。大明的正税其实不多,可怕的是地方附生出来的无数加派,这是正税的几倍,甚至上十倍。在这种环境下,清官也无所作为。难道你都把这些人赶跑了?腐败黑暗是传统!再招人也是换汤不换药。你一个外来的光杆县令,犯了众怒,没有本地人帮衬,能办成什么事情?
不知不觉中,于二姐上了下酒菜,刘捕快和于老爹酒热正酣,频繁敬酒,大口吃菜,说话也有些大舌头了。于旺在旁凝神细听。忽然刘捕快问于老爹道:“亲家公!你不要以为衙门胥吏地位低贱,狐假虎威,只能捞点小钱,那你就错了!就衙门胥吏这些职位除了世代相传,偶尔出缺,你想干,还是要花钱买的!这么说罢,看位置,肥缺的价钱自然高,没什么油水的价钱位置比较便宜。你知道朝廷盐院书吏的位置卖多少钱吗?”
“不,不,不知道!”于老爹大着舌头,迷瞪着眼道:“多,多,多少钱?”
“哈哈哈哈!”刘捕快红着眼睛狂笑道:“朝廷盐院书吏一名,顶首银一万两,盐道书办八千两,广盈科两千两,其他房科,最少亦四五百两。而且明码标价,童叟无欺!大明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哈哈哈!这就是我泱泱大明呵!”
虽然刘捕快这个时候是在笑,但笑起来比哭还难听,于旺心中暗暗叹息:“刘捕快外表看来市侩狡诈,但内心还是有那么点良心,那么点忠义啊!不是酒后吐真言,谁能想到外表一副标准教科书式的小人刘捕快,心中还有一份大义?”
“啪!”于老爹手中的酒杯掉在桌子上,哆嗦着嘴唇,艰难的问道:“多,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