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整个殿内气氛僵硬,只是听到这些大臣的“蓬蓬”磕头声。而在一旁伺候的太监们都是心惊胆战,偷偷地向皇上的脸上瞟了一眼,以为皇爷必会雷霆大怒。
原本崇祯帝的脸是阴沉的,此时他怒气勃发,血气激涌,他的脸色刷地红了,一直红到耳根,正要发作。
亏得首辅张至发一看情势不好,抢先哽咽的道:“姜逢元先前所语确实糊涂。但他敢于冒昧上奏,一则是他知道陛下是尧舜之君,不罪言者;二则是他忧国心切,不暇细思。他虽然糊涂,但其忠君爱国之心还是有的!”
礼部尚书姜逢元也意识到自己的鲁莽,如今圣上的脾气,他再了解不过:“好刚而尚气。任察则苛刻”,自己嘴快之下,哪能还有好果子吃?他不敢声语,只是连连磕头不止。
听着张至发的大力吹捧,又紧紧扣住了“尧舜之君,不罪言者”八个字,崇祯虽然心中极怒,却是不好一时发作。因为大明开国一来,就是一个颇讲言论自由的封建王朝。
而且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想起了他的祖父万历皇帝。万历皇帝在位的时候,满朝大臣经常公然辱骂皇帝,但是自己爷爷是怎么做的?
大明祖制推行言官制度,大臣们可以放开了提意见,上至国家大事,下至后宫琐事,只要你有想法,可以尽管说来,不要害怕得罪皇帝。有明以来,历代君主不愿背上“昏君”、“杀谏官”的骂名,实在气极了,最多也只是“廷杖”,在言官的屁股上狠狠地打一顿而已。
敢于骂皇上,直接骂,毫不留情地骂,在明朝中,万历爷的时代最为突出。当时大理寺左评事雒于仁上《酒色财气四箴疏》,几乎就是对万历帝指着鼻子破口大骂,把万历帝描绘成一个好色、贪婪、残暴、昏庸、无能、懒惰···总而言之五毒俱全的、一无是处的皇帝。
这不是进谏,简直就是人身攻击、诽谤侵犯名誉。但万历帝最后给他的处分不过是革职为民。但以后,简直是捅了马蜂窝,从此以后给万历帝上书进行无端谩骂的官员更是络绎不绝。
比如兵科给事中田大益上疏又是大骂:“陛下驱率狼虎,飞而食人,使天下之人,剥肤而吸髓,重足而累息,以致天灾地坼,山崩川竭。衅自上开,愤由怨积,奈何欲涂民耳目,以自解释,谩曰权宜哉!···”。
这种毒骂简直是把万历描绘成了比商纣还要残暴十倍的昏君。今天姜逢元对自己的“过失”只不过是稍微那么一提,也没有人身攻击,相比起来,简直是春风拂面了。
而万历皇帝对于臣子的叫嚣采取的对策是:权当这些大臣都是恶狗在聒噪,听之任之,不朝、不见、不批、不讲,我行我素,自己该干嘛就干嘛。对于那些不满意的奏疏则留中,既不反对也不同意,就那么拖着。
因为大臣言语攻击皇帝,然后就治罪大臣,在万历爷爷身上除了开头的雒于仁还有一个革职的处分,后来者,则什么处分都没有。
而自己从登基一来,就竭力要做一个勤于治国、事事认真的“圣明之主”。难道自己的胸怀连爷爷都比不上吗?
看着崇祯帝脸色阴晴不定,张至发倚老卖老,索性老泪纵横,呜咽的道:“臣以驾钝之材,负皇上委任之重,诚惶诚恐。姜逢元所言糊涂之至,然老臣为内阁之首,御下无方,同为大罪也!恳请皇上天恩高厚,不加雷霆之怒。···臣等非草木,能不感激涕零?”
张至发如此一通表演,又是揽罪上身,又是老泪纵横的,就是一肚子压着火的崇祯帝也被弄得瞠目结舌,久久没有话说。良久,崇祯才幽幽的说道:
“罢了!都起来吧,姑念他还有点忠心,朕不罪他。”
在地上请罪的几人如逢大赦,纷纷起身,尤其是老姜,脸上的冷汗涔涔而下,却又不敢去擦。
看着这几个老家伙,锐气大折,一脸的狼狈样。杨嗣昌心里冷笑,既然大家都撕破脸了,便更是主意打定,今天这个于望自己是举荐定了。官场就是如此,我退一寸,人进一丈,今天要是稍微有示弱,以后在朝廷上再无威信可言。
“陛下圣明!不加以肆口攻讦之罪!”杨嗣昌朗声道:“微臣深知姜逢元,他只是误听了一些流言蜚语,不明实情,但其用心倒是极好的。”
此时的杨嗣昌一脸正色,大气凛然,尤其禀报的声音是中气十足,仿佛出自肺腑。
听了杨嗣昌如此说话,崇祯大为惊讶,又仔细观之,只见杨嗣昌“态度诚恳,毫无一丝报复的神态”,于是心中大为称赞,暗道:果然是我看重的大臣!
随着心情的好转,于是崇祯面带微笑的说:
“先生能捐除私怨,有古大臣之风,实堪嘉慰。朕也知道姜逢元是一个敢说话的骨鲠之臣,只是有些偏激而已。”
听着崇祯忽然轻轻的夸了自己一下,礼部尚书犹如受委屈的小媳妇忽然得到平反,顿时也是老泪纵横。此时,他倒是有点暗暗感激杨嗣昌了,吃了这个苦头,他已经打定主意,对于于望的升迁问题,再也不发表一言一词。
“陛下!如今国家之患不在外而在内,其一流贼也!其二钱粮也!流贼难平,归根到底是民以食为天也!”看到对头纷纷铩羽,杨嗣昌又如何不抓住这个机会,侃侃而谈?
“以国朝今日形势而言,既要内剿流贼,又要外抗东虏,朝廷兵力财力两困,唯一良策,大力屯田也!屯田成,则粮食足,粮食足则民心定,民心定,则天下安!天下安,流寇则不剿而自灭!”
“此为釜底抽薪,兴国良方也!”
崇祯频频点头表示赞同。
“皇上是尧舜之君,仁德被于草木,爱将士犹如赤子。先前田维嘉所言大谬,如今国朝情势败坏,唯一良策只有屯田。而于望屯田有功,有功不赏,反而是寒了忠良之心,塞了其报国之路也。”
杨嗣昌大言炎炎,声音回荡在大殿之内,众人寂然无声聆听。饶是一心想打压杨嗣昌的田维嘉等人也是无话可说。
猛然,杨嗣昌的声音高亢起来,厉声道:“臣弹劾吏部尚书田维嘉,他作为朝中重臣既无安国之才,又谋之不臧,其嫉贤妒能,以国为戏,无以复加!”
真是风水轮流转,田维嘉前面还是威风八面,重炮狂轰。眼下风头一折,随即杨嗣昌就还以颜色,一顶大大的帽子,毫不客气的重重的扣了上来。
面对杨嗣昌的“无安国之才,又谋之不臧,其嫉贤妒能,以国为戏”的刻薄阴狠的攻击,田维嘉哪里敢怠慢,他如今脸色已经是灰败,连忙强声给自己争辩道:
“圣上!圣上!老臣冤哇!提携后进本为美事,只要有利于国,臣等即粉身碎骨,亦所甘心。先前老臣所言一为祖制,二则那于望实在资历尚浅,年少而高官,对于他和朝廷都实在不是好事,如此,老臣还存了磨砺他的心思···。”
“陛下,田维嘉所言实为老成谋国之言!其忠君之心,天日昭昭!···”户部尚书程国祥连忙出来帮腔。
“陛下!田维嘉所言实在糊涂之言也,臣生逢圣朝,深受知遇之恩,且愿趁此为陛下举荐贤材,为国效力。”杨嗣昌哪里肯给田维嘉辩护自己的机会,一下子毫不客气的打断了程国祥的帮腔,大声宣告。
趁他病,要他命。此时不乘胜追击,更待何时?
听着杨嗣昌的话语,崇祯心里有数,故意问道:“先生要举荐什么人?”
“于望历来抗击鞑虏有功,又屯田有成,何来资历尚浅?唯有年纪尚轻,颇引诟病,由此参将也就罢了,臣拟举荐于望为开平游击,令其赞画军务,大力屯田,以展平生所抱负。此悉忠良之臣,无有二心,愿陛下亲之信之,号天下以为式,发愤图强,则大明之中兴,指日可待也!”
“先生此言大善!”崇祯听得眉开眼笑,频频点头。
“陛下!陛下!于望年少而得志,非为善事也!况且,屯田有功,事情到底如何,户部还未核实,不可仓促···”吏部尚书兀自做着最后的努力。
崇祯一脸的厌恶,心道:对于杨嗣昌的弹劾,朕没有怪罪你就已经很好了!现在杨嗣昌更是放低了要求,升迁于望参将改为游击,你还不知足?
当下,他冷冷的道:“曹化淳提督的东厂还敢欺君么?此事不复多言,朕自有道理!”
皇帝如此发话,田维嘉本来还要说什么,顿时都噎了回去。
“张阁老!”
“老臣在!”
“嘿嘿,诸位大臣口口声声的要户部核实,那么就先核实好了。总之,这件事情就交给你去办了!”
“老臣领旨!”好不容易看到事态平息,内阁首辅张至发可谓大喜,心道:不就提拔一个小小的武夫为游击么?搞这么大场面做什么?没得吓掉我老命半条!
因此,他领旨的痛快无比。
眼看大局已定,杨嗣昌面色如常,一派的宠辱不惊,心中却是知道,今天这一役,自己进退有度,表现良好,可谓大获全胜,也大涨了自己的威风。那么,如果挟今天之战绩,日后就算皇帝真的点名自己入阁,那也是有恃无恐了。
老虎不发威,当我是病猫?为了自己,同时也是为了保护自己的派系人马,今天这一仗,还真没有白打呢!只是希望,这个于望,日后发达,也不要忘了自己的一片苦心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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