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年前我去过迪庆,也很喜欢那里,然而我的内心却一直不愿意把中甸称为香格里拉,虽然它得到了官方颁发的“香格里拉”名号。并非我与中甸有什么过节,也并非中甸对我有伤害或打击,我一直觉得,如此高贵而神圣的一个称号,应该永远留在内心,不要因外界的任何侵扰而玷污它!因为香格里拉就是心中的日月,而我心目中的日月并非仅仅是中甸!在电脑前翻看所有走过地方的图片,边看边思量,我心目中的香格里拉是在天高但云并不淡的高原上,还是在云贵那些深山村寨里?是在粗犷辽阔的北国,还是在温柔婉约的江南?要我在行走过的地方去界定一个具体的范围,我有些惶恐。对每一个地方细细考量:你,会是我心中那个人神共居的香格里拉吗?它们似乎都在回答是,又似乎都在说不是。也许,真正的香格里拉永远只是在梦中,因为世界在变,人在变,即使中甸、稻城就是希尔顿笔下或藏经里那个真正的香格里拉,在这个浮躁而喧嚣的尘世中,它们也会改变,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
或许中甸、稻城,就是人们心中曾经的香格里拉,那些正在被我们接近并聆听的美丽地方,是我们心中现在的香格里拉。而未来的香格里拉在何方,我们谁也无法知晓。行者与教徒一样,会一直在路上,在路上奔波和探寻。那些曾经的理想,那些令人艳羡的职位,那些丰富的物质与财富,就是很多人心中的日月,为许许多多的人照亮内心的不安与彷徨,这些或许就是他们在苦苦寻觅的那个永恒的香格里拉。
也许,一个让世人真正安宁的空间,一个能让我们内心祥和的地方,一个可以期许到美好未来的角落,就是我们心中永远的香格里拉。
梅里往事
随着滇藏公路的通畅,这条千年古道上的马帮已逐渐消散在岁月的风雨里。然而不管这个世界如何变幻,在这条茶马古道上,那些风雪弥漫的山川依然未曾改变,它们屹立于苍茫大地,见证着这条道路上所发生的一切。而梅里雪山,无疑是这条道路上最伟岸的坐标。沿着历史的印痕,沿着马帮踏出的生命之路,我们翻越了一个又一个山谷,穿过了一座又一座村寨,走向梅里,走进历史最隐秘的深处。
卡瓦格博爷爷的两面
除了南迦巴瓦,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梅里雪山更让我崇敬和神往的山。我本是个没有什么崇敬之心的人,甚至找不到自己真正的信仰。一种情结来自纷杂但真实的传说,传说来自于一种灵性,灵性来自于一座山,这座山在那些马帮和我的内心高居神坛之上。并非它的主峰卡瓦格博是传说中藏传佛教宁玛派分支伽居巴的保护神而让我敬仰,并非因它被教化前有着九头十八臂而让我臣服,并非其巅之高、其辉之远,传说在布达拉宫之顶都能看见而让我沉醉,也并非它有着13座6000米以上的山峰高耸云端,藏民尊崇地认为它们都是修行在太子宫殿的神仙而尊称其为太子十三峰而让我崇拜。我对梅里的神往和崇敬,是因为人类从未将它征服。它将自己掩隐在藏东南高原的横断山脉之中,将自己深藏在云南迪庆藏族自治州德饮县和西藏的察隅县交界之处,将自己置身在世界闻名的金沙江、澜沧江、怒江“三江并流”地区,它逶迤南去,连绵十三峰,座座晶莹剔透,峰峰壮丽磅礴。以至于在20世纪30年代,探游过世界不少名山大川的美国学者洛克博在这里陶醉不已,将卡瓦格博称为“世界上最美的山”。然而这里距离云南省会昆明近千公里,交通不便,甚至连它唯一与外界相通的滇藏公路也被大家戏称为“颠脏公路”,一切向往,只因为它神秘而遥远。它横亘在滇西北的高原上,北与西藏阿冬格尼山、南与碧罗雪山相接,其主峰卡瓦格博峰以海拔6740米的高度、以云南第一峰的姿态,在云天里俯瞰彩云之南的芸芸众生,同时也将无数的探险者阻挡在门外。
一段村边轶事,一段无由噱头,有时也可演绎成一个动人的传说和骇人的故事,但梅里雪山,却将传说和现实紧紧糅合在一起,让我们无法分清哪些是传说,哪些又是现实!梅里雪山的主峰卡瓦格博,海拔6740米,可就是这6740米的高度,让世界上许许多多的登山家和登山队拜倒在这里,人们只能望山兴叹。
一切都因为它太灵性,太人性,藏民都尊敬地称呼卡瓦格博“阿尼卡瓦格博”,一座山,成了藏民心中的卡瓦格博爷爷。这个称呼,是那样的亲切随意,而并非传说中和想象里那遥不可及高居云端的神仙。而那亭亭玉立、海拔6054米的缅茨姆峰,则成了卡瓦格博的妃子。太子十三峰中不仅有尊者、有战神,还有孩子和女儿,一座完全被人化了的山,与我们是那样地亲近,亲近得我们甚至想贴近它的胸膛,聆听它的心跳与呓语,安静地坐在一起拉拉家长叙叙里短。然而就是这座让人感觉无比亲近的山,却一直将那些以征服自然为己任、想要站在它肩头的人阻挡在自己的脚下。
从1902年开始,先后有美国、英国、法国等数个国家的多个登山队,沿着茶马古道深入梅里,无数次想要征服这座与人为亲、与人相近的山,但都失败了。
1989年9月,中国和日本组成联合登山队,第一次尝试攀登,结果到海拔5500米左右因天气突变不得不撤离;1990年11月到1991年1月,中日联合登山队经过精心准备第二次进行攀登,出发前,队伍中年仅23岁的向导、当地雨崩村的藏族小伙看着格外清新的雪山大喊:多漂亮的山啊,我真想躺在那里永远不回来!这个小伙平时最听妈妈的话,这次登山队请他带路,妈妈极力阻止并告诉他:卡瓦格博是神山,不能打扰,否则有大难。可小伙平生第一次没有听妈妈的话,他想创造一个当地人需要仰视的奇迹!
登山队经过艰苦的努力,终于到达海拔6470米的地方,到达了卡瓦格博的肩膀上,只要再过几天,他们就能顺利登顶,然后凯旋。登山队每天的进展都及时发送到德钦、昆明和北京,然后转播到海内外,当地村子的许多老人听到这个消息后,对着卡瓦格博跪拜并哭诉说卡瓦格博爷爷,您怎么能这样让人踩在您的头顶啊,您要发威啊,把这些侵犯您的人赶走啊,如果您这点本领都没有,我们以后再也不会敬拜您了!当地所有寺庙的喇嘛则日日焚香祈祷,祈求卡瓦格博能慈悲为怀,不要惩罚这些去冒犯和侵扰它的人。而在昆明,一位登山家的妻子下班回家,发现平时很听话的孩子没有做作业,而是趴在桌上哭泣,妈妈赶紧问他怎么啦,他说我爸爸被雪埋了,妈妈愤怒地给了孩子一巴掌,并阻止孩子说不吉利的话。1991年1月1日,宁静的梅里雪山天气突变,登山队在三号营地静静等待天气转变。1月3日22时,登山队与大本营通话后像往常一样为节约用电关闭了对讲机,1月4日凌晨,大本营的登山队员打开对讲机开始与山上联络,但山上17人的对讲机全部静默,与大本营中断联系。从1月到6月,大本营多次组织包括直升飞机、西藏登山队等在内的多种方式搜救,但无任何结果,仿若一夜之间,他们甚至包括那些登山的物质装备,全部被天外来客接到一个遥远而未知的星球,消失得无影无踪。消息传来,震惊世界,这也成为了当年的全国十大体育新闻之一。
年迈的藏族老妈妈面对雪山整日以泪洗面,她唯一的孩子,唯一一次不听她的话就是去侵扰卡瓦格博,这一去却再也没能回来。登山队在遥看梅里的飞来寺外,建了一座没有任何遗物的纪念碑来祭奠他们!所有失踪队员家属来到梅里参加揭幕,可连续几天,整个梅里雪山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除了白茫茫一片云海,什么也看不见。当家属们最后一天清晨即将离开梅里时,他们再也忍不住,对着梅里雪山失声痛哭,撕心裂肺般哭喊着自己亲人的名字,就在那一刻,这座从未让失踪队员家属窥见一星半点容颜的梅里雪山,仿佛听懂了他们悲痛的哭喊,那铺天盖地的云雾顷刻间像舞台上的幕布那样徐徐拉开,让所有家属目睹了那是一座怎样的山,那是一种怎样的雄伟与威严,让他们看到了他们的亲人就这样长眠在这座美丽雪山的某个未知角落。当家属们上车离开时,那云雾犹如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牵扯又慢慢合拢,山再次被全部遮掩。
这是人类登山史上最大的山难之一,日本队一下失去了11名优秀的登山运动员。因此,日本队也获得了此后5年梅里雪山的攀登权。但这次事故让他们元气大伤,一直无法组织起有实力的队伍来进行攀登,直到1996年10月攀登权快要到期,他们才重新组织并训练好队伍来攀登这座让他们又痛又爱的山。当他们来到梅里附近的澜沧江大桥时,当地所有的藏族老百姓连看家门的人都不留,全体聚集静坐在桥上,阻止登山队进山。登山队经过几天的艰难谈判毫无进展,不得不假装答应不登顶、登到一定高度就下山,做出郑重承诺后,才被允许通行而得以进山。此次攀登开始进展十分顺利,攀登进度非常快,当登山队很快接近1991年的攀登高度眼看胜利在望时,却突然接到日本东京、北京和云南昆明三地气象台同时发来的天气预报,说未来两天内有一个低气压潮会压过来,届时将发生大规模降雪。三地同时预报相同结果,不由你不信。为避免1991年的悲剧重演,登山队抛弃所有物资装备,本来需要三天的下撤路程,一天时间大家就连滚带爬狂奔下来,当他们到达大本营庆幸平安撤回时,却又同时接到三地气象预报说云团被突如其来的风刮到印度洋去了。那一刻,所有的登山队员望着这座让他们魂牵梦绕的山痛哭不已,日本队的队员更是在纪念碑前失声痛哭,因为他们出发前曾发誓要登顶祭奠和告慰他们牺牲的亲人,可山就这样跟他们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让他们彻底失去了攀登这座雪山的机会!
而就在那一年,山顶突然发生雪崩,巨大的气浪把大本营附近数百米宽、几公里长的高大原始冷杉林齐刷刷斩断,这是以前从未发生过的事。当地村民告诉我们,这是卡瓦格博仍在震怒,因为人类的一再侵扰让卡瓦格博非常愤怒!几年后,当地放牛的村民在离当年登山队宿营地数公里远的明永冰川融化的冰层中,发现了失踪队员们的遗物。
也是从那时开始,当地政府明令禁止任何登山队伍再攀登这座神山,这恐怕是中国乃至全世界唯一一座因为神圣、神秘而禁止人类攀登的山。在遥看梅里的地方,有十三座白塔,代表着太子十三峰,它们日日夜夜接受藏族人民的朝拜和供奉!
在千年冰川上行走
明永冰川隐藏在澜沧江边一条深深的峡谷里,依偎在卡瓦格博的怀抱中,如一条披满银色鳞甲的巨龙缠绕在梅里雪山上,当地人叫它“明永恰”,因冰川下的明永村而得名。梅里雪山似一张巨大的屏风,将印度洋带来的上升暖流与青海四川南下的大陆冷空气分别阻挡在山的两侧,冷暖空气在此交汇融合,从而在这里形成了世界上罕见的低纬度、高海拔、季风性海洋型冰川。每当雨季来临,明永冰川便格外兴奋躁动,它不断向山下延伸,冰舌直探2600米的森林地带。而到旱季降雪减少,冰川消融过快补给不足时,它又很不高兴地将冰舌缩回到4000米以上的山腰。由于降水量大、温度高,梅里雪山的冰川运动速度远远超过一般海洋型冰川。剧烈的冰川运动,加剧了对山体的切割,造成了令所有登山家闻之色变的悬冰川、暗冰缝、冰崩和雪崩。而由于垂直气候明显,整座山的气候变化更是喜怒无常,雪雨阴晴全在瞬息之间。
明永冰川全长11.7公里,宽达500余米,是卡瓦格博身上披挂的银色战袍,战袍随风而舞,下摆一直拖到离澜沧江只有800米的地方。然而由于其海拔太低,经常被冰雪崩塌时气浪卷起的泥石流覆盖湮没,于是低处山谷里的冰川就变成一片带着细小起伏的黑沉沉模样,只有少数地方因冰崩而露出冰川冰特有的晶莹蓝色,乍一看去毫不起眼,因而被很多没有登到高处或因天气不好看不到高处的人戏称为“明永煤矿”。
进明永的路,像飘带挂在江的两岸,绕在山谷沟壑之间,这里的地质脆弱复杂,我们就像行走在钢丝上,不知道哪一段突然弹跳,大家就会跌落深渊。我们也是第一次看到黑色的冰川,因为西藏米堆和来古两大冰川带给我们的震撼还在心头,蓦然出现的明永冰川没有带给我们意外的惊喜。
第二天一早,我们决定徒步爬上这座冰川。在原始森林里走路,比起西藏很多植被稀少、氧气稀薄的地方来,我们更充满豪情。山道两边到处是卧倒在地的参天古树,或成桥或成路,树干上面长着无数不知名的菌类。那些正在继续生长的树枝上则长满了滇金丝猴最喜欢吃的松萝,空气中飘散着原始森林特有的馥郁,山道上到处是转山人留下的玛尼堆。此时正值秋末冬初,那些来自西藏、四川、青海、甘肃的一批批朝圣者,正千里迢迢赶来朝拜这座心中的自然丰碑。他们怀着深深的敬畏,每到一处玛尼堆便会驻足合掌默默颂经,然后压上一块小小的石头,就这样反反复复,一直到达他们内心的最高处。这样绕着梅里雪山膜拜,少则七天,多则半月,在这种被称为“转经”的路途上,人们尽情抒写自己对大自然的畏惧与尊崇。
我们背着包往上爬,结果越走天气变得越朦胧,当我们千辛万苦快爬到栈道顶端时,突然下起雨来,我们开始讨论是否还要继续往上爬。讨论的结果是,等我们爬上去,卡瓦格博也许会给我们一个面子,让我们见见冰川的容颜。拿定主意,继续前进。爬上栈道,很奇怪的是雨居然渐渐停了,云雾渐渐散开了,终于看到黑色的冰层之下,依然是白色和蓝色的冰,我想它之所以在远处看来是黑色,一定是当年它震怒之时狂奔而下,卷起山谷周围几千米范围内的土层扬上半空,然后洒落下来将它覆盖,那是一种怎样的壮观,那是一种怎样的惨烈,我们已无法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