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将军决战岂止在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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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战场上下(1)

共产党对历史高度尊重的结果,高墙内弥漫着国民党将士抗战战场的硝烟。他不仅在战场上流连忘返,而且在战场下津津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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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6年1月30日,即国民党战犯集中功德林的第20天,周恩来在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二届全国委员会第二次全体会议上所作的政治报告中指出:“在中国历史上,中国共产党和国民党有过两次合作关系。在这两次合作中,共产党人和国民党人都曾经并肩作战,共同反对帝国主义。”

生活在八角楼下的国民党人是从第二天的《人民日报》上看到这段文字的。一张报纸在第一组战犯手中依次传递。前一个人总是颤抖着手指,用指甲勾划着这段文字,默默无声地送到后一个人手里。现在报纸传到宋希濂的手上,他那短小的手指居然牵动了粗壮的手臂。他望了众人一眼,用力拍了一下大腿,突然高叫一声:“我是今天被共产党俘虏的!”

宋希濂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贯穿了一部有头有尾的历史。如果说国民党战犯直到现在才被最后征服了,那么力量正来自共产党对历史的高度尊重。在中国的历史上,尽管蒋介石集团与消极抗战、积极反共永恒地连在了一起,但是共产党没有忘记国民党将士曾经有过的功绩。

就拿宋希濂来说吧,在淞沪抗战的战史上书写着他的名字,在庙行镇战役的战役上记录了他的战绩。

那是在日本帝国主义为了挽回“大日本皇军”的声誉,由第9师团长植田谦吉亲拟了一个“中央突破”计划,重兵指向庙行镇南端地区,扬言突破后兵分两路,席卷南北,将19路军和第5军一举消灭的严峻的日子里。

守卫在庙行镇的第5军88师一个团,数日来承受着日军十余架飞机、数十门重野炮的猛烈的轰击。终于在一个下午,日军步兵突破了一段阵地。形势危急之中,第5军军长张治中亲率教导总队赴88师指挥策应,即令87师孙元良旅、宋希濂旅一个团开往庙行镇增援。

宋希濂守备在蕴藻浜北岸,他急电张治中曰:“如果情势需要,自当遵命照派,但抽调一个团开往庙行镇,至快要四五个钟头,白昼行军,更易被敌机扰乱,这样恐怕缓不济急,可否以本旅主力立即渡过蕴藻浜,向敌军侧背攻击,借以减少正面压力?”张治中当即应允。

宋希濂的行动完全出乎日军意外,植田谦吉乃从进攻部队中迅速抽调两个大队的步兵和一部分炮兵,转向宋旅猛烈射击。黄昏时分,向庙行镇进攻的日军,在正面遭到88师及87师孙元良旅的坚决抵抗,在左侧遭到19路军61师的猛烈攻击,在右侧遭到宋希濂旅的顽强进攻。血战入夜,日军大部仓皇溃退,小部被包围就歼。

这段发生在1932年的经历,几十年来宋希濂从没有忘记,甚至当时南京统帅部给第5军拍来的电报,他至今背诵得一字不离:“自经22日庙行镇一役,我国我军声誉在国际上顿增十倍。连日各国舆论莫不称颂我军精勇无敌,而倭寇军誉则一落千丈也。”说来奇怪,在同一时间里,在同一种事情上,仅仅因为亲眼看见了周恩来的几行文字,他就产生了思路和心境完全不同的回忆。

宋希濂躺在大通铺上,久久没有合眼。晚风徐徐吹来,仿佛把黑色的幕帷掀起一角,他则不知不觉地起身下床,走进一个遥远的长夜。日军突然向驻守在上海闸北的19路军袭击的消息,传到了驻守在南京小营的87师第261旅。宋希濂代表全旅官兵,当日下午赶到三牌楼国民党军政部见何应钦,请求参战,结果遭到对方严词拒绝。宋希濂返回旅部,当晚召集全旅连长以上干部会议。军人们声泪俱下:“国家养兵千日,用在一旦。今日敌人打进国门,友军已经奋起抵抗,我们却袖手旁观,难道要我们当亡国奴吗!”会议决定由宋希濂率营长以上干部再度向何应钦请愿。宋希濂当晚深夜率30余人乘一辆大卡车闯进南京鼓楼斗鸡闸一号何应钦住宅,结果对方以“现在南京空虚”为理由再次拒绝。

上海危急,国民党中央竟无以增援!

宋希濂躺在大通铺上,慢慢闭上双眼。他不堪设想,100个刀光剑影的白天,100个血雨腥风的夜晚,到头来,以蒋介石、汪精卫为首的南京政府与日军签订了屈辱的“上海休战协定”,这就是震惊中外的淞沪抗战的结局。昔日的热血只换得失守上海,沦陷南京;今日的冷汗,又教他想起败北武汉,迁都重庆……呜呼!喋血沙场的将军原来隐藏着好一番难言的衷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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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正是因为退到广西南部的大明山脉,中国第一支机械化部队——国民党第5军方才站稳脚跟,所以当年的第5军军长杜聿明在功德林写的《自传》上面,没有提及1939年他在大明山中指挥过的一次战役。

就在杜聿明交出认罪材料不几天,他被李科长通知到管理处办公室。李科长是负责审核材料的,按照一般的情况,只有在认罪材料里有所隐瞒的人才有可能碰到这样的事情。此时,杜聿明正跟在李科长后面,缓步朝胡同出口走去。他边走边想,低头不语,这位以雍容镇静著称的一代良将也禁不住思前虑后,满腹狐疑:淮海战场上的化学武器虽然运到,但我是在使用之前被俘的,难道共产党非要我承认放毒不成!或许是交代杀人那件事情没有说明,我是叫文强枪毙掉两个共军便衣的,由于当时行色匆匆,他并没有来得及执行命令,如若共产党不信,为何不去叫文强来作证……直到杜聿明与李科长在一张双人藤椅上坐定,他才知道是一件关于《自传》的事情。

“你的《自传》写得不错,可惜,遗漏了一个重要事件。”个子矮的李科长掂着手中的《自传》微笑着说道。

“重要事件?”杜聿明仍是迷惑不解。

“昆仑关大战,你怎么不写?”杜聿明这才换了口气,说道:“区区小事,不足挂齿。”“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啊。”李科长说得那样认真,他仿佛具有当年的战场指挥官的身份,向第二者叙述着亲历的战情。其中包括昆仑关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恶的地形;镇守昆仑关的日本军队是在日俄战争中号称“钢军”的第5师团之主力军第12旅团;中国军队的杜聿明是如何指挥部队用大刀和铲刀,冒着密集的炮火爬向日军的堡垒,把漫山的铁丝网一层层割破,官兵死了一批又一批,尸体填平一沟又一壑,直到取得新的突破;而在日军增援两大队并有旅团长中村正雄少将亲自到九塘指挥的情况下,戴安澜如何率部首先克同兴堡,郑洞国如何率部继陷罗塘堡,中村正雄又是如何被击毙在九塘与昆仑关之间。

“你是怎么知道的?”杜聿明问得非常吃惊。“这是历史上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李科长答得十分平静。历史上不知发生过多少事情,当有一件连结着自己的名字的事情,被人们谈起,被人们肯定,这对于任何一个人恐怕都是最高的荣誉——问题还不在这里,现在褒奖自己的是先前的敌人,谈话的地点在敌人的监狱,杜聿明做梦也没有想到,世界上会发生这样的奇迹。是的,这又是历史的一页,他在共产党的宇宙里看见了比蓝天还要清亮的银幕,连同比星辰还要灿烂的文字。他在走回戊字胡同的时候,依旧微微低头,依旧缓缓而走,但是他的思维的脚步、情绪的队伍,早已跨过了高高的昆仑关山头,飞越到深深的湘桂交界处的山沟。1942年秋季,一个阴天,在第5军留守处所在地的广西省全县,李济琛主持了一个全国规模的追悼会。率领远征军在缅甸同日本军队浴血奋战,坚守东瓜阵地,攻克棠古据点,最终壮烈献身于茅邦之战的国民党第5军师长戴安澜的遗像前,放满了花圈和挽联。杜聿明戴着青纱,站立在跟随他多年的部属的灵柩左边。他没有过多地注意蒋介石、陈诚、何应钦、白崇禧赠送的花圈,却分外认真地注视着共产党人题赠的挽联:

外侮需人御,将军赋采薇。

师称机械化,勇夺虎罴威。

浴血东瓜守,驱倭棠吉归。沙场竟殒命,壮志也无违。

——毛泽东敬挽

黄埔之英,民族之雄。

——周恩来敬挽将略冠军门,日寇几回遭重创。英魂羁缅境,国人无处不哀思。

——朱德、彭德怀敬挽

杜聿明站在功德林的胡同里,默诵着共产党人的挽诗和挽词。虽然他并没有因为当年题赠挽联的人现在成为中国的领袖而去升高文字本身的价值,但是他却通过他们过去和今日的文字的联系加深了对共产党的认识。此间,杜聿明之所以停下脚步,是因为想扭头回去,回去对李科长讲些什么,又毫无头绪。反正他觉得刚才讲得太少太少,少得只有一句:“我谢谢你!”而李科长告诉他一个多么重要的消息:中央人民政府内务部已经追认戴安澜为革命烈士,毛泽东向戴安澜家属颁发了《革命牺牲军人家属光荣纪念证》。

杜聿明躺在大通铺上,就在宋希濂辗转反侧的时候,他也彻夜未眠。他想起戴安澜的灵柩由贵阳花溪迁至芜湖小赭山的时候,他主持过的葬礼。由此又想起昆仑关大战结束以后,他写下来的碑文。碑文刻写在抗日阵亡将士纪念碑的背面,正对着巍巍群山。他仿效西子湖畔岳飞墓的格局,将日军12旅团长中村正雄的尸体,跪埋在昆仑山下。

杜聿明从来没有像今夜这样,淌着泪水向他的将士祈祷:安息吧,在这块土地上,你们能够得到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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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的人,自然应该活下去。

生活在监狱里的人精神总是压抑的,为了生活得更好,应当更好地调整自己的情绪。然而人类的性灵却不大容易捉摸。就拿杜聿明来说吧,淮海战役中,正当被解放大军团团围困在淮北平原的大风雪之中的时候,他收到了他的对手陈毅的劝降书。回首战场,黑压压一片残兵败将,茫茫乎无一线希望,杜聿明捏着劝降书,不禁有些动心,于是进屋去找邱清泉商量,殊不料邱清泉二话不说,一把火把劝降书化为灰烬。也许邱清泉烧掉的正是杜聿明的犹豫,所以杜聿明走进共产党监狱的时候,在山东半岛特有的凉爽的海风吹拂下,他反而横生出一股死也要与共产党决战到底的勇气。

过去的事,姑且让它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