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钟德诚边想边行,在一口水清如碧的方塘跟前停下脚步,望着碧清的池水和水面倒影着的蓝天白云,不禁脱口称赞道:
“好一泓澄澈的秋水啊!”此刻,脑际浮现朱夫子的《方塘》诗,信口低吟道: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吟罢,似意犹未尽,感叹道:“真不愧为理学大师,好个‘为有源头活水来’啊!人民解放事业同样需要不断接纳源源不断的活水啊!”
他已经走到了田大忠家的地南头儿了——这方塘就在田大忠家的地南头儿。这是一块南北向的长条儿地,方塘北面有一小块高出地面约三尺的土台——显然是开挖方塘的泥土垫抬起来的。见田大忠正在扶犁北向,已经快到地的北头儿了,钟德诚便沿着方塘西沿儿往北,登上土台。土台不大,约一分多地,上面是与周围田地完全迥异的一幅景象。土台上面生长着整齐茁壮的豆棵,豆棵上下密密匝匝缀满了饱满的青黄色豆荚。豆棵下边的豆叶已经开始泛黄,上部的绿叶还在继续给豆荚输送着养分,让豆荚更加饱满充实。
钟德诚不由自主地蹲下身来,欣喜地观赏着这些硕果累累的豆棵,好像在观察审视着阔别重逢的儿时伙伴儿。如果这满湖里都是这番景象多好!钟德诚站了起来,重新审视着这片土台和与之相连的方塘——田大忠垫这块小小的土台是做什么的呢?做菜园?不像,离家太远,而且也没有种菜,分明种了黄豆。那是……
抬头看见田大忠已经调转犁头向南了,钟德诚便下了土台,往北踱去。土台下面的地里如同刚才走过的田地,一垄垄整齐的裹着一层厚厚的灰黄色泥土倒伏着枯死了的豆苗。不同的是在这块枯死的豆地里还稀稀拉拉生长着鲜活的已经绽放着零零星星白色小花的红秆绿叶的荞麦。田大忠正在把这些鲜活的荞麦和枯死的豆苗儿一块儿翻耕掩埋到土里。
渐渐近了,阳光下,高大健壮的田大忠挥洒自如地扶犁前行。在这仲秋的季节里,田大忠依然是一身短裤褂,敞开着襟怀,头上戴着个遮阳挡雨的大席篷子。在秋阳的光照下,他那方正的面庞、裸露着的胸脯连同双臂双腿散射着古铜色的光泽。咦,这个形象好熟悉呀!钟德诚的思维飞速地翻转着搜索着——噢,这不就是老家的三叔吗!钟德诚的父亲兄弟三人,三叔身材最为高大魁梧,又是种庄稼的一把好手。一次鬼子扫荡,三叔不幸落入魔掌。三叔拒绝为鬼子汉奸带路进山搜索儿子所在的抗日武装而被杀害。
“大叔,”钟德诚迎上了田大忠,口里差点儿喊成了‘三叔’,“您在抄荞麦啊!”
田大忠也早已看见了钟德诚。他在调转犁头时,就看见了在土台上观察豆子的钟德诚。当时看见那修长的身材和文质彬彬的形象直把他当成贾焕真了。心里正感到奇怪——贾先生怎么摘掉了眼镜倒弄来这么一套半新不旧的当兵的衣裳穿上了?及至近了,才发现不是贾焕真,而是个陌生人。尽管二人在体型相貌上有点儿相似,但是面前的这个人眉宇间更透着一股勃勃英武之气。心里在暗暗猜测这是个什么人?工作队的几个人都有点印像,他不是的。他到这里来做什么的呢?噢……看那气度也许是个微服私访的官儿呢!正一路耕地一路猜测着,听到对方的问话,呃?还是个懂庄稼活的呢!“抄”是庄稼人对翻耕尚有庄稼生长着的田地的说法。田大忠抬头望了一眼,钟德诚面带和善的微笑,那一身合体的半旧军装更平添了几分朴素自然的亲近感,便平静地回答道:
“是啊,这补种的荞麦又过了水了,没什么收成了。”
“嗯,对,早点抄了,省得耽误农时,还利于保墒和增加肥力。”钟德诚边傍着田大忠前行边应和着。田大忠听了,不由得转头再次打量了钟德诚一眼,心里暗暗想道:果然是个懂行的呢!可是他究竟是个什么人呢?读书人的形象;吃粮人的衣着;当官人的气质;庄稼人的话语;外乡人的口音……这满湖就俺一个人,他来是做什么的呢?于是,沉默着一会儿,接着说道:
“你说得对!就到‘秋分’了,这块地荞麦抄了,早点儿种上大麦。大麦比小麦要早熟十来天——这灾荒年,青黄不接时,早个十来天接上趟儿,得大济呢!”
“对!您说得太好了!”钟德诚听了田大忠的话,心里更增加了对田大忠的钦佩之情,不由得满口称赞。是啊,在所谓‘青黄不接’的时节,十来天,可不是短日子啊!这些常识,可能每个庄稼人都懂,可是行动却往往就迟缓了,或忽略了,或遗忘了。——这满湖不就只有田大忠一个人在行动吗?知和行啊,没有行,知又有什么意义呢!
钟德诚注意到田大忠轻松扶犁的样子——鞭子搭在肩膀上,两根撇绳系在犁把上,一只手扶犁,闲着一只手悠闲地甩动着,又笑着称赞道:
“大叔,看您耕地好潇洒啊!哈哈,连撇绳连鞭子都不用啊!”
田大忠听了,也不由得跟着笑了,说道:
“这牲口使唤惯了,它灵性着呢,该走直道走直道,该转弯儿转弯儿,撇绳根本用不着,甚至连吆喝都不用。这鞭嘛,您看,它们走得恁快,不偷奸不耍滑的,用得着吗?我使牲口很少动鞭子。”
“大叔,看您耕地的潇洒劲儿,我都手痒了。让我试试好吗?十多年没做了,不知道手生了没有。”
“中啊!”田大忠笑着回答。见钟德诚已经走上前来,自己便让开一步,让钟德诚接过行进中的犁把。钟德诚接过犁把扶犁前行,田大忠跟在后面观察着——果然娴熟着呢!于是也由衷地称赞道:
“嗬,看不出来,还真是个行家呢!”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