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那天的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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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范昭为我做的每一件事都不平凡,范昭陪我的每一秒钟都不平凡,我不能误把平淡当成平凡。想通这个道理后,每天下班和范昭走在回家路上时,我都会高兴地抬头看一看头顶上属于我们的那片小小天空。

为了确保在外面时不露馅,我和范昭在家里也开始以“李晨”“李佳”互称,起先有些怪怪的,慢慢也就习惯了,多数时候我都不会想到自己是李小蛮,范昭也不会想到她是范昭,这就好像多数时候我都不会想起吉首想起爸妈想起老家山坡上的那一溜祖坟。

与吉首有关的一切都尘封进了记忆的库,晃悠在吉首街头的感觉也早已遗忘,但是在职高读书时留下的笑声却依然还在耳边,算起来,我与过去唯一的关联就是范昭了。有时候我会感到恐怖中难以自拔:“我越看越觉得自己会要这样推购物车推完自己的一生,到底是我看错了还是事实果真如此。倘若一天,我和范昭都死了,那么我和她留在贵阳的影子又会由谁来收拾呢?”每当这时,我就会扭头看向范昭,因为我总能从范昭身上寻找到平静的理由。

1998年的夏末,超市将小红帽的工作外包了出去,同时觉得我和范昭比较有培养潜力,所以把我们调去果蔬部当起了营业员,我往来于库和卖场之间负责

上货理货,范昭则站在柜台前负责打秤。

调岗之后,我们的生活内容有了很多变化,工资加了一百二十块,享有十元一次的夜班补贴,工装从火红色的T恤换成了淡绿色的衬衣,一人分配了一个工衣柜,更重要的是,周围的人对我们的态度变了。负责打饭的大妈终于肯让我们吃饱了,防损员开始和我们打招呼了,至于其他营业员和收银员,因为我们和他们成为了同一个阶级的人,所以他们自然把我们当成朋友了。

自踏上逃亡路之后,我身边就只有范昭一个女人,所以我也没什么其他想法,能不被警察抓去枪毙就万幸了,哪还顾得上想风花雪月的事儿。现在当上了果蔬营业员之后,超市里的姑娘们开始正眼瞧我了,或者说我进入了她们的视线,这时她们终于发现了我是一个身材高大相貌还过得去的年轻男人。姑娘们开窍了,我也在姑娘们的注视下开窍了,接着就发现自己的身边不仅有范昭,还有好多漂亮姑娘。

超市里年轻人多,年轻人里未婚者又占大多数,男男女女都到了配种的年龄,在荷尔蒙的刺激下,相互之间摸摸抱抱的小动作很多,我在库里搬菜时曾目睹过多次收货员调戏单据员的情景,被调戏的单据员非但不反感反而一脸兴奋。

超市里这群唧唧喳喳的姑娘中,有一个身材修长叫冷双的姑娘,我打量了她好几次之后仍然有打量的冲动,听说她以前是收银员,因为觉得收银员没前途所以转到了家居用品部当营业员。

冷双的出现激活了我心底残存的审美,她是那样的清新和曼妙,以至于让我像个不谙女人的少年一样有足够的兴趣欣赏她。

冷双的脸型偏窄嘴巴偏大,不仅不显突兀,反而显得格外有韵味。观察了几天之后,我发现冷双和别的姑娘很不相同,首先是她换鞋时从不会撅着屁股换,而是会往前迈一步蹲下去换,显得比其他女孩子有教养多了;其次是她习惯于把刘海全部扎起来露出美丽的额头——我记得李嘉欣说过只有敢露出额头的美女才是真正的美女,见到冷双的额头之后我深刻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第三点,我知道冷双在无声无息地观察身边的所有人,理所当然地,我知道她观察到了我。

我和冷双的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发生在员工通道里,当时我急匆匆往外走,她急匆匆往里走,冷不丁就在拐弯处撞在了一起。我的手碰到了冷双的手,她的皮肤有一种摄魂的磁性,我在心里暗暗吃了一惊“人的手居然能嫩到这个程度”,然后我就想捧住冷双的手摸个够。

冷双脸上浮现出一股很哀愁的表情,她说:“不好意思。”我被冷双的表情打动了,心想这是一个多么需要呵护的表情:“没关系,我挺好意思的。”冷双脸红了,她比划了一下:“站在你旁边才发现你比我想的还要高一点。”我嘿嘿一笑:“我比樱木花道还要高几厘米。”冷双看上去还想和我再多聊几句,但这时员工通道里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所以冷双低着头从我身边走了过去。

近距离接触过后,我进入了一种麻痹状态,似乎全世界只剩下冷双这一个美女了,所以冷双对我的吸引力突然加大,她在我眼里变得格外闪亮,闪亮到当我看见她时,我的视线像是被某种奇特的磁场干扰了一样变得慌乱而不稳定,这感觉是如此之好,令我流连忘返。

随着天气渐凉,冷双穿上了一件蓝白条纹的连帽长款卫衣——这件卫衣的款式和配色抄袭了阿迪达斯去年的一款卫衣,所以我很为冷双感到遗憾,她有穿正品的气质却只有穿赝品的命——将她原本就修长的身材衬托得更修长,使她从头到脚都是那么顺。我上班时经常会抬头用焦渴的目光寻找冷双的身影,每看到她一次,我就会像吃了止痒药一样舒坦一会儿。

回到观水巷,看到正在厨房里为我张罗晚饭的范昭,我才想起自己这一整天都没想她,心中顿生愧意。我依靠在厨房门口:“待会吃完饭我们去逛逛街吧,我看你好久没有买新衣服了。”范昭忙得很,她头也不回地说:“不用啦,我还有衣服穿。”我说:“我知道你有衣服穿,但是我觉得你应该要有新衣服了。”范昭回过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有道理。”

吃完饭,我和范昭漫步去了喷水池,然后我带着她走进了阿迪达斯的专卖店:“你不要看价格,只管挑自己喜欢的。”范昭说:“你今天这是发什么烧啊,我们一个月的工资在这里面买件衣服可就一文不剩了。”我说:“不管了,买吧。”范昭说:“不买啦,走吧。”我说:“你必须买。”范昭被我吓到了,所以她赶紧去挑了衣服。

说来也奇怪,范昭挑来挑去,别的衣服都没看上眼,唯独看上了一件长款卫衣。范昭咨询我的意见:“你觉得我穿这件衣服会好看不?”我说:“应该会很好看。”范昭看了看自己的身材:“我是担心自己太矮了,穿上以后不仅不好看而且还会很难看。”我说:“你试试吧。”

换上长款卫衣后,范昭没来及照镜子就赶紧问我:“怎么样?”范昭在更衣室里换衣服的时候,我幻想她走出来的时候会是多么的动人,可这个世界终究是唯物的,所以这件衣服不仅没有让范昭变得更好看反而将她身材上的缺点暴露了出来。没等我开口,范昭立即说:“是不是不好看呀?”我说:“挺好看的呀。”范昭照了照镜子:“你撒谎,我穿这件衣服一点都不好看,让我看上去像一颗土豆。”

再见到冷双时,我对她有了一种敌意,因为我觉得她美得太过分了,可是没几天,我又屈服了她的美丽。我抓住机会就要逗一逗冷双,把她逗得眼神荡漾花枝乱颤。我故意问冷双:“你男朋友是干吗的呀?”冷双说:“我没男朋友呀。”我心中窃喜,冷双随即又补充了一句:“不过这阵子我突然很想谈恋爱了。”

冷双的这句话让我看到了进攻角度,这时候她很好奇地问了我一个问题:“怎么你们兄妹俩的性格差异这么大呢?”我说:“我不觉得我和李佳的性格差异很大呀。”冷双说:“你这么外向,而李佳却那么内向。”这还是头一次有人说范昭的性格内向,我很快明白冷双是基于她看到的李佳而做出的判断,我对冷双说:“我妹妹以前性格也还是比较开朗的,后来才慢慢变得这样内向的。”

这天晚上,我和范昭上床睡觉,范昭突然跟我提到了冷双:“你认识家居用品部的冷双吗?”我说:“我知道有这么一个人。”范昭说:“我是今天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因为她今天跟我打听了一大通关于你的情况,你跟她很熟吗?”我慌忙狡辩:“没啊,我和她就是见面的时候打打招呼而已。”

范昭瞪了我一眼:“你闲着没事跟她打招呼干吗?”我不说话了,范昭说:“你以后少跟她打招呼,否则迟早惹出一身腥,我听说她以前和家居用品的训练员有过一腿,现在又和经理缠上了。”我惊讶道:“不会吧?”范昭说:“人不可貌相啊,你没发现冷双看谁的眼光都是那么哀愁吗?所以那些男人都有要冲过去呵护冷双的冲动,然后就一个接一个地趴在了她的脚下。”

这话听得我一阵发冷:“亲爱的,你觉得我有那么俗吗?”范昭满意了:“这还差不多,记住,你是我的,而且你只是我的。”

尽管对冷双很有些恋恋不舍,但我知道范昭的话是对的,所以我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冷双,“权当自己已经把她睡过百八十次了吧”,过了段时间之后,我果然就不再挂念冷双了。

上了班就算是进了社会,进了社会就会有朋友,而我又是一个特别爱热闹爱交朋友的人,把冷双忘到九霄云外去之后,我开始和喜龙超市里那一大群同为“天涯堕落人”的兄弟们打得火热。

有一天,当我照例走在从观水巷去大南门上班的路上时,我发现这条路已经不再陌生,而且我走在这条路上的心情也不再是飘飘荡荡,我脑袋里想的都是超市和那些兄弟们的事情,这个发现让我觉得自己已经扎根贵阳了。

每当我和兄弟们聚在一起聊天时,那可真叫一个群情激昂,按范昭的话说来就是“简直是一群绿林军在聚首,只差没祭出旗号了”。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伟大领袖还教育过我们“人多力量大”,所以兄弟一定要多,兄弟多了什么事都好办。喜龙超市每天给员工提供一顿工作餐,充其量不过就是三块钱一份的盒饭,可自打我和熟食部的兄弟们熟络后,我和范昭的饭盒里就开始美食不断了。熟食部严禁小炒师开小灶,但是每次我的小炒师兄弟都会给我们开小灶,并且理由很充分:“给一个人单独炒菜那才叫开小灶,给两个人炒菜就叫开大灶了。”

熟食部是一个神人众多的部门,不仅经常可以开小灶,而且动不动就要搞生鲜技工考核——熟食部有三十多个技工,每个技工每年可以搞两次考核。小炒师的考核内容是炒回锅肉和鱼香肉丝,烧腊师的考核内容是烧鹅烧鸡,凉菜师的考核内容是拌凉菜。等考核完毕之后,这些美食会向防损部报损,然后大家就坐在一起大快朵颐,每一次我和范昭都能吃得心满意足。

最初我只是在上班休息时和兄弟们聚在一起聊天,然后我兴致越来越大,所以下班后打发范昭一个人回家自己则和兄弟们聚在喜龙超市旁的小饭馆里喝酒。范昭知道我在家里憋得慌,所以她允许我下班后喝点酒再回家。

问题是,我是一个范昭所说的“没有自觉性的人”,所以我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晚得让范昭心里不踏实,不得已之下,范昭决定要让我悬崖勒马了。如果我晚上十二点钟还没有回家,范昭就会跑到饭馆里把我领回家。兄弟们都当着范昭的面嘲笑我说:“李佳不像是你妹妹,倒像是你妈。”

这么被范昭领回家几次之后,我的心情变得很糟糕,每次回到家里都像是从一个热闹非凡的广场回到了冷冷清清的牢房里。我无所事事地坐在椅子上问范昭:“你把我叫回来干吗呢?难道你把我叫回来就是为了要我盯着你看吗?”范昭说:“你没事可做是吧?”我说:“对。”范昭说:“那你就洗洗睡吧。”

我说:“我睡不着。”范昭说:“那你就睁眼躺到床上去休息吧。”我抓狂了:“我看着你就烦,我恨不得你离我十万八千里才好。”范昭说:“那就麻烦你闭上眼睛然后想象我在十万八千里之外吧。”

这一次,当范昭照例跑来领我回家时,我朝范昭发起了脾气:“你自己一个人在家里待着不行吗,非要我浪费时间陪着你?”范昭微笑着说:“李晨,你应该要回家休息了,明天还要上班呢。”我说:“我当然知道明天要上班,我尽兴了自然会回家的,不需要你提醒我,你走吧,我待会就回来。”范昭依然微笑着说:“李晨,你该回家了。”

我借着酒劲冲范昭咆哮:“你个傻丫头能不能别扫我的兴呀!”范昭没有生气,她贴到我耳朵边说:“李小蛮,跟我回家。”我这才想起自己名义上是李晨实际上还是李小蛮,所以我立即跟着范昭回家了。

在回家的路上,范昭给我上课了:“他们都是好人,你也确实需要一些朋友陪你喝酒聊天,但你要知道我们和他们始终是不一样的人。如果你和他们走得太近,让他们知道了我们的事情该怎么办?为了继续安全地活下去,我们只能选择独善其身,我们一定要忍受住这种孤独,如果有哪一天我们忍不住了,我们就玩完了。别人玩完了不过是没钱了,我们玩完了就是没命了。”

范昭给我上过课之后,我完全老实了,老实得像是一头被阉割过的牛。我仍然觉得家里有点像牢房,但我喜欢和范昭一起坐牢,因为事实上不是我在陪范昭坐牢,而是范昭在陪我坐牢,她从珠海动身来长沙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在陪我坐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