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那天的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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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我找了两个塑料袋套在手上,然后翻出一枝圆珠笔和一张纸,打算替拐子写一份遗嘱,这时候我才想起我连拐子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犹豫片刻后,我在纸条上写了一行字:“请用我口袋里的钱给我买一个骨灰盒并把我的骨灰存放在贵阳公墓,衷心感谢所有帮我料理后事的人。”写完后,我将纸条和现金一起塞在了拐子的口袋里。

范昭见屋子里半天没有声响,所以她走进来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范昭观察了一下拐子,然后目光惊悚地问我:“李小蛮,你快看看拐子,他怎么不出声了?”我面无表情地说:“他已经死了。”范昭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他已经死了?”我说:“死了好几分钟了。”范昭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尖叫出来,然后她飞快地躲在了我身后:“我们快走吧。”我说:“等等,拐子还留了点东西给我。”

我走到衣柜旁,看见衣柜和墙壁的缝隙里有一袋黑色的东西。我伸手进去把这包东西摸了出来,打开袋子一看,里面竟然是一把仿造的六四式手枪和上百发子弹。我踌躇了几秒钟,然后提着袋子和范昭走了。走时我既没有关灯也没有关门,应该很快就会有人发现拐子死了,我在心里祝福拐子:“下辈子投胎找个好人家吧,别再像浮萍一样了。”

拐子的死给范昭造成了一定的心理影响,连着好几天,范昭都躺在床上发呆,口中喃喃地说:“一个人就这么死了?”

范昭发呆时,我坐在客厅里琢磨拐子送我的这把手枪。这把仿造的六四式手枪除了没有生产编号以外,看上去和正品也没什么区别,连膛线也做得很标准。将枪翻来覆去看了个遍以后,我决定找个地方开几枪试试。

我带着范昭去了贵阳东郊的老鼠沟,一路上走走停停寻找试枪的地方。我走范昭跟着我一起走,我停范昭跟着我一起停,她既不知道我为什么想要试枪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试枪,她只知道不能让我消失在她的视野之中。走到完全看不见人影的地方后,我掏出手枪开始试枪。

我对枪并不陌生,解放以前,湘西是全国持枪比例最高的地方,所以日本人侵略湘西时遭到了极其顽强的抵抗,解放以后虽然不允许私人持枪,但是传统习惯没那么容易改过来,所以很多人家都藏着枪,只要没有拿枪打人,政府一般也懒得管。

手枪的使用方法和我玩过的歪把子枪一模一样,首先将子弹装进弹夹里,然后将弹夹塞进枪里,再然后往后拉动套筒将子弹上膛,最后打开保险拉下击锤。做完这些准备后,扣动扳机就可以开枪了,我对范昭说:“捂住耳朵。”

范昭立即将耳朵捂得严严实实,我瞄准十米外的一棵树就要开枪,范昭说:“别打树。”我说:“怎么啦?”范昭说:“你忘了我来生会变成一棵树么?”我于是改为瞄准一块石头。扣下扳机的瞬间,只听“砰”的一声,子弹遵照我的命令一头撞在了石头上。试了几枪以后,我初步掌握了如何使用这把枪。

正准备下山时,范昭突然摘掉耳机说:“你教我用枪吧。”我没反应过来:“啊?”范昭于是重复了一遍,我立即说:“不行,这种东西你还是不要碰比较好。”范昭说:“你就教教我吧,万一发生个什么事情我也好应付。”我想想也有道理,所以就教了范昭如何用枪。范昭的手性出奇的好,我要她打哪她就能打中哪,我说:“你是天生的杀手呀。”

下山路上,迎面走来了几个乳臭未干的小痞子。一看就知道不是好人,所以我觉得他们中间最坏的那个人可能马上就会要挨我的枪子,我对范昭说:“戴上墨镜。”人的眼睛是五官中最重要的部分,只要眼睛不暴露,真实相貌就不会暴露。

擦肩而过时,这几个小痞子果然把我和范昭团团围住了,他们奶声奶气地说:“把你们的钱给我们。”我拽着范昭想从他们的包围圈里冲过去,但是被他们强行挡了回来。也许是从他们身上看见了自己过去的影子,也许是因为想尽量不暴露自己身上有枪,所以我不仅没有生气,而且还很驯服地掏出了自己身上全部的钱。

范昭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也胸有成竹地掏出了她身上的钱,那表情一点都不像是被抢劫,反而像是打发乞丐。

可悲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小痞子中为首的那个黄毛看到了我鼓鼓囊囊的口袋,他非要我把口袋里的东西掏出来给他。到了这里,我没打算跟这个小朋友玩过过家了,所以我不阴不阳地笑了几声,然后一动不动地盯着黄毛。

其他几个人看出了不对劲,所以都劝黄毛见好就收,谁知黄毛掏出一把弹簧刀——如果这把小玩意也有资格称得上是“刀”的话——在我面前挥舞了一下:“瓜娃娃,你看清楚现实了没有?”我猛地掏出手枪:“衰,你看清楚现实了没有?”这家伙发抖起来,接着他又指着我的鼻子,青筋暴怒地说:“瓜娃娃,有种你就朝我开一枪,我就不信你娃枪里有子弹。”我二话不说朝天上开了一枪,小痞子们都吓傻了。

我把这几个家伙身上的几百块钱搜出来装进口袋里以后,范昭将他们的鞋子一把火烧掉了。山路上遍地碎石头,他们赤脚走路至少要两个小时才能走到山下报警。第二天一早,我发现我和范昭同时成为了《贵阳晚报》头版头条的新闻人物,记者们把我们给描述成了持枪抢劫的嫌犯而且还给我和范昭画了画像,不过画像中的人和我们差了十万八千里,估计我爸我妈看了都认不出来,所以我也就没怎么放心上——作为一个已经杀过人的人,我已经虱子多得不痒了。

当我们的钱再次花完时,我又准备出去抢钱了,这一次,我打算在枪的帮助下狠狠地抢一次。

我跟范昭回忆起了这么一件事,情人节的前一天和她通完电话后,我去银行取钱,然后惊讶地看见排在我前面的那个打扮普通的哥们居然取走了整整一书包的钱。为了表示我对这哥们的仰慕,我用眼神送别了一下他,接着看见他走出银行走向停在路边的一辆汽车。我点评说:“这个过程看上去很平常,但如果旁边有人给他一枪的话,整整一书包的钱就瞬间易主了。”

范昭说:“李小蛮,你知不知道这种事情有多危险。”我说:“抢一袋钱至少够我们花一年的了,省着花的话,搞不好能花上几年——你觉得是每个星期出去抢一次危险还是一年甚至几年抢一次危险?”范昭说:“反正任何事情只要跟枪沾了边就会变得很危险。”我说:“坐飞机危不危险?那么一大坨铁在天上飞来飞去,谁都知道掉下来就会摔死,可为什么坐飞机的人却越来越多了。”

范昭说:“我的意思是,不用枪行不行?你可以用匕首嘛。”我说:“从银行里取完钱出来的人警惕性都很高,谁靠近他们,他们就会警惕谁,所以只能用枪。”范昭问我:“被枪打中的人会死吗?”为了不让范昭有心理压力,我说:“当然不会死,我又不会朝脑袋开枪,我只要让这个人丧失反抗能力就行了。”

我把贵阳市内各个银行网点筛选了一下,很快选中了小十字附近的工商银行,然后就戴了鸭舌帽和墨镜开始在工商银行外踩点。踩点几次之后,我设计好了路线,从银行门口到路边的距离大约为三十步,所以当储户取完钱走出银行的那一刻,我应该要在四十步外朝储户走去。在距离储户十步时开枪,抢到钱以后不紧不慢地走二十步走进小十字地下通道,然后再快步从大南门走回观水巷。

工商银行这片地方归田山派出所管,而田山派出所距离工商银行有将近两公里,所以我不担心派出所的警察,而是担心在路上巡逻的巡警。我爬到小十字附近的高楼顶上用心观察了一个星期后,连巡警也不担心了,因为巡警只在每天上下班高峰期的时候才会骑着摩托车过来兜一圈,其他时候连个影子都看不到。

观察好了警力分布情况后,我琢磨着这么热的天戴个鸭舌帽显得太怪异了一点,似乎整个贵阳市都只有我一个人戴鸭舌帽,但为了躲过摄像头,帽子又是必须要戴的。我灵机一动,跑到市西路买了一身假冒的巡警制服和警用七件套,穿上警服以后再戴上大盖帽和墨镜,既不怪异又可以起得遮掩作用,逃跑时也不会有人怀疑我这个“巡警”就是作案者。

也许是见我执意要这么抢一次,也许是被即将到手的那一大笔钱打动了,总之范昭不再劝我收手,但她还是很担心我:“如果被人看到怎么办?”我说:“从开枪到走进地下通道不会超过十五秒,所以不会有太多人看到。”范昭说:“但还是会有人凑巧看到呀!”我说:“看到的人会因为惊吓过度而处于失忆状态,他们即使看见了我的样子也不可能记得清我的样子,等他们回过神来时,我已经走进地下通道了。”

范昭说:“不会碰到见义勇为的人吧?”我说:“不可能,没人会去挡一个持枪抢劫的亡命之徒。”范昭问我:“万一你出了点什么问题呢,我该怎么办?”我把手搭在范昭的肩膀上:“那你就收拾行李回吉首。”范昭说:“我能不能陪你一起去?”我说:“我做事的时候不喜欢被人盯着。”

日历翻到了1998年6月27日,我决定在这一天动手。下午两点时,我对范昭说:“无论是否成功,我都会赶在五点钟之前回来。如果我五点钟之前没有回来,你就离开观水巷去汽车东站,搭最后一班大巴回吉首,明白了没有?”范昭点点头:“明白了。”我亲了范昭一口,然后全副武装出门了,一场属于我的狂欢即将揭幕。

范昭说得没错,我现在已经犯罪成瘾了,我就想在自暴自弃中一头走到底。作为一个杀人犯,我习惯于用一次性的眼光看问题,什么都是一次性的,连太阳都是一次性的,所以杀人犯最大的优势就是有了潇洒走一回的天赋权利,很多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突然就可以去做了。

走到大南门的一个公共厕所里换上警服后,我像个真正的警察那样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警容,然后将自己的笑容调整成了“人民卫士”的样子。待找不出破绽以后,我走出了公共厕所。

迎面走来了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年轻的妈妈,小男孩蹦蹦跳跳地走到我跟前时忽然摔了一跤,我本能地弯腰将他扶起来,年轻妈妈立即快步上前跟我道谢,然后她蹲下身去对小男孩说:“快谢谢警察叔叔。”小男孩腼腆地谢了谢我,我在他的脸上拍了拍:“不用谢。”

小男孩对我的肩章很感兴趣:“警察叔叔,我能摸摸吗?”我看看手表,时间还很充足,所以我把小男孩抱起来让他摸了摸我的肩章,并且告诉他肩章上的花叫“四角星花”,两朵花就代表我是一级警员。小男孩简直是带着崇拜的目光看着我,这种目光让我高兴又失落,止不住地想如果自己是一个真警察该有多好。

告别这对友善的母子俩后,我走到了工商银行,接着按计划在旁边的茶馆里坐好。不多时,一辆红色的高尔夫驶过来停在了银行门口,然后从车里下来了一个少妇。目送少妇漫不经心地走进工商银行后,我从茶馆里走出来站在银行外等待少妇。

过了一会,当少妇走出来时,她的神情谨慎了许多,原本随意提在手上的包也牢牢地挂在了胳膊上,我于是知道了她的包里已经装满我想要的东西。我心想:“虽然你是个女人,但我也要杀了你。”少妇出了工商银行后,径直朝高尔夫走过去。我按照预计好的路线朝前走去,走到一半的时候,我发现这不仅是个少妇,而且还是个孕妇,如果我杀了她那么就会死两个人。我略一犹豫,少妇就穿过了我预计好的开枪点,我不想冒险开枪,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她上车走了。

放过这个少妇之后,很久没有等来合适下手的对象,一直等到四点一刻,我才等到了一辆黑色的帕萨特。帕萨特停好车以后,一个穿着圆领衬衣的男人从副驾驶座出来了。我觉得这个人很有戏,所以再次从茶馆里出来做准备。待这个圆领男人从银行出来后,我深呼一口气,打开保险朝他走了过去,正准备掏枪打死圆领男人时,范昭蓦然出现,她就站在小十字地下通道的入口处。

我镇定情绪,右手扶着枪继续朝圆领男人走了过去,可是范昭把手放在胸前使劲摆动示意我停下来。我想范昭一定有她的理由才会要我停下来,所以在和圆领男人穿身而过时我没开枪,而是不动声色地继续向前,走过范昭身边时说了句“跟我来”。

范昭远远地跟在我后面,跟着我走过地下通道,又跟着我走过大南门,一直跟着我回了观水巷。

到家之后,范昭仿佛已经撑到了极限,她两腿一软,险些瘫痪。我把范昭扶到椅子上,然后去给她倒水,范昭搂住我不许我从她身边走开。我问范昭:“是不是你发现有什么事不对劲?”范昭说:“没有什么事不对劲,是我心里不对劲。我想来想去,觉得你今天如果动手了,也许就永远回不了头了。”

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原来只是这么一桩破事:“我都已经杀过人了,本来就回不了头了。”范昭说:“反正我觉得你不能再去多杀一个了,虽然你已经杀了一个,但终归安全逃到贵阳来了,也还能在贵阳好好地活着,而且还是有希望能买到户口重新做人,可如果再多杀一个,或许立即就会……”我问范昭:“立即就会怎样?”范昭摇摇头,不愿意继续说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