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那天的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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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共同生活了一段时间后,我习惯了凡事先咨询范昭的意见,我望向范昭,范昭点点头,所以我就过去赌钱了。我一边赌钱一边弄清楚了这个戴着高度近视眼镜、一笑就会露出全部猩红牙龈的人叫“拐子”。拐子在火车站这一带混了将近十年了,自诩为“火车站名誉站长”,平日里靠着坑蒙拐骗偷过日子,虽然没混出个什么大名堂来,但也算是老油条了。

拐子赌钱的兴致很大,看上去人也很精明,实际上是个“输记”,我于是知道了这个人天生命贱,可以拿来好好利用一下。赌到凌晨时,拐子输得布贴布,反倒是我小有斩获,所以我和范昭热情邀请拐子去吃宵夜。

烤肉和啤酒一下肚,拐子的话就多了起来,他这种人的生活方式是彻底的享受型。拐子住的棚子是自己搭起来,虽无法定产权但好歹不要交房租,同时他又不讲究穿着打扮,连抽烟也不讲究,所以日常开支主要是打牌和吃饭。

拐子对吃饭的态度比一般人要端庄得多,他早餐要吃八个土鸡蛋和一碗最正宗的肠旺面,中饭一般是自己去海鲜市场买海鲜回来做,晚饭则是吃各种格式做法的牛肉,分量平均在一斤半以上,拐子狡黠地说:“吃到肚子里的才是自己的,其他的都是假的,所以我人生最大的幸福就是吃饱了之后抱着肚子打嗝。”

聊到拐子嗨了后,我借机问了他关于户口的事,拐子说:“我没做过这个,但我确实听说过有公安局卖户口,大概是三千块钱一个。”拐子听说的这个价格和我听说的差不多,我和范昭对视了一眼,然后继续问拐子:“你听说的是哪里的公安局卖过户口?”拐子回忆了一下:“东北那边吧,好像是一个靠近俄罗斯边境的地方,那儿的公安局缺钱盖家属楼,所以卖了两千多个户口。”我和范昭大喜,因为我当初听说的也是这个地方。

我问拐子:“你能帮我去打听一下不?”拐子满口答应帮我牵线,我举起啤酒要和他碰杯时,拐子忽然肚子痛了起来,痛得他脸上冒出了豆大的汗滴。我说:“这是怎么回事?”拐子说:“我也搞不清楚。”

我说:“你没去看医生?”拐子说:“以前不管得什么病,都是忍一忍就忍过去了,怎么这一回我忍了半年多了都还没忍过去。”我说:“你还是去看看医生比较好,另外我建议你少赌点钱,刚才那两个人一看就知道是专业选手,你玩不过他们的。”没想到拐子和我有些志同道合,他也是一个只追求境界不追求结果的人:“我没别的爱好,就好赌点钱寻点刺激,所以输了就输了吧。”

拐子说话算话,不多久他就帮我牵上线了,我首先去找了一个胖子,然后胖子把我介绍给了一个更胖的胖子,更胖的胖子又把我介绍给了一个巨胖的胖子,巨胖的胖子给了我一个电话,我打过去以后对方瓮声瓮气说了一句话:“你先等着。”

这一等就等了很多天,随着初夏的到来,我和范昭陷入了糟糕的情绪中,我变得越来越烦躁,而范昭则变得越来越木讷。

也许是被我和范昭的情绪感了,观水巷10号里也闹出了一些怪事,首先是我们吃饭的桌子垮了,害得我们必须像原始人一样蹲在地上吃饭,然后是我们睡觉的床垮了,害得我们睡起了地铺。

自从床垮了以后,我们的生活就开始紊乱了,不再打扫卫生,更加懒得洗衣服,喝水直接喝自来水,垃圾扔得到处都是,床上的被子床单脏得像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一样,甚至我们的身上也有了一股怪味。不知我在范昭眼里是个什么样子,反正范昭在我眼里已没有什么神秘感和美感了。范昭已经失去了维护自己形象的本能,她身上的流光溢彩都消失了,只剩下了一个最原始的她。

天气越来越热,范昭也越来越不想出去买盒饭。这一天中午,范昭眼巴巴地说:“今天你去买好不好,我身体不太舒服。”我看一眼外面毒辣辣的太阳,立即本能地耍赖了:“我不去。”范昭带着期盼的眼神说:“李小蛮,你去吧,我现在特别不想出门。”我被范昭伺候惯了,所以我才懒得去跑腿:“不去。”

范昭说:“我都买了这么多次了,你就去买一次吧。”我说:“既然你都买了这么多次了,你就再买了今天这次吧。”范昭说:“你就买今天中午这一次,以后的都归我买。”即使范昭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也还是不愿承担去买一次盒饭的责任:“今天中午还是你去买吧,以后我再去买——你为什么不肯去呢?”范昭说:“太阳太大了。”我说:“太阳不大,一点都不大,等你走出去你就知道不大了。”范昭说:“既然不大那么你就出去买吧?”我说:“不行。”

范昭叹口气:“我们猜拳好不好。”我说:“好吧。”猜拳时第一把我输了,范昭欢呼说:“亲爱的,你去买盒饭吧。”我说:“你不懂规矩呀?猜拳都是三局两胜制。”范昭嘟着嘴,和我又猜了第二把,这一把我赢了。范昭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难看,她丧气地说:“第三把肯定是你赢。”第三把果然是我赢了,我还没来得及欢呼,范昭就一声不吭地从床上爬下来去买了盒饭。当范昭提着盒饭走进来时,她惨白的脸色让我心里一阵刺痛。

午睡时,我躺在范昭身边使劲亲吻她的脸颊,范昭没什么反应。我笑嘻嘻地说:“你难道没感觉到我在爱你吗?”范昭说:“你居然还能笑着把这话说出来。”我反思说:“我知道我有点自私。”

范昭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我不知道你自不自私,但是我感觉到你明显不爱我,你就连为我去买一次盒饭都不可以,我还能期望你为我做什么?我都跟你说了我今天中午确实特别不想出门,为什么你一定要和我较劲,一定要让我不痛快,难道让我不痛快就是你爱我的方式吗?”

范昭这番话惊醒了我,我恍然大悟这些日子以来她为我做出了多大的牺牲,所以我想尽快让“盒饭事件”过去,然后重新开始好好对她。问题是“盒饭事件”当晚就惹出了一个连锁反应,以至于让我没机会重新和范昭开始了。

深夜,我被范昭的哭泣声吵醒了。我问范昭为什么要哭,范昭不肯说,我再三追问,范昭才告诉我她刚才梦见了自己小时候背着书包蹦蹦跳跳跑回家的样子,范昭说:“我想家了,我想爸爸妈妈了,当我想到爸爸妈妈正为我的消失而提心吊胆时,我就觉得很对不起他们。”

我也想家了,我也想爸爸妈妈了,我妈没别的爱好,就喜欢搬个椅子坐在电视机前看电视,我想陪她安安静静地看一会电视,我爸没别的爱好,就喜欢骑着单车去吉首水库钓鱼,我想陪他安安静静地钓一会鱼。

我说:“你还是打个电话回家吧。”范昭使劲摇摇头:“不行。”我说:“偶尔打一个应该没问题的。”范昭说:“不行。”我说:“还是打一个吧,你打一个回家,我也打一个回家。”范昭眼睛一瞪:“你想都别想。”

我不相信自己能解脱,如果范昭不离开我的话,我能活多久她就要受罪多久。我觉得自己对范昭而言,并不是一个不可替代的人,没有我,她不会活不下去,只会活得更好,所以我琢磨着范昭之所以不离开我不是因为她不想离开我,而是她觉得她有责任陪在我身边。当范昭告诉我她想家了以后,我认为是时候让她离开了,我已经耽误她三个多月了,我再也不能耽误她了,她没有罪,她不必跟我一起逃亡。

我决定在某个晚上不辞而别,当范昭找不到我以后,她自然会仁至义尽地离开贵阳回到吉首。我特地看了一下地图,贵阳到吉首只有不到四百公里,如果范昭早上坐大巴回吉首的话,中午就能在家里和她的爸爸妈妈吃团圆午饭了。

范昭的生日是6月1日,我决定在这之前让范昭回家。为了让范昭心情舒畅地度过我们在一起的最后日子,我承揽起了购买盒饭的业务,洗掉了所有脏衣服,换掉了客厅里那个坏了好久的灯泡,然后给我们这个小小的家来了一次大扫除,连卫生间的瓷砖也刷得能照出人影。

我在卫生间里刷瓷砖时,范昭扶着门框问我:“怎么突然爱干净了?”我说:“家里打扫干净了,人心里也跟着舒服了,不是吗?”范昭说:“你有事瞒着我。”我说:“我没有事情瞒着你。”范昭说:“不对,你一定有事情瞒着我,你这几天变化太大了,大得有些让我心里发慌。”

我想起几天后就会和范昭告别,心里有了从未有过的舍不得,这些日子以来,我已经习惯了她。

我说:“范昭,我没有事情瞒你,我只是想让你多一点将来可以拿来回忆的美好记忆而已,既然我不能在别的方面对你负什么责任,那么就尽量对你的记忆负责吧。”范昭弯下腰来在我脸上亲了一口:“你好像长大一点了,因为你居然学会关心我了,啧啧,真不容易啊,比铁树开花还要不容易。”

1998年5月26日晚上,我和范昭坐在客厅里像老夫老妻一样聊了很久。十点多的时候,范昭困了,她打着哈欠说:“我先去睡了,你也别睡太晚。”我说:“我突然很想唱歌,你陪我一起唱吧。”范昭说:“唱什么歌?”我说:“当然是‘萍聚’。”范昭说:“我觉得我们要唱摇篮曲才对。”我说:“别说了,唱吧。”范昭于是小声和我合唱起了“萍聚”,在清脆的歌声中,观水巷10号空荡得让我很难受。唱完后,我朝范昭点点头:“你先去睡吧,我再抽会烟就上床。”

范昭在卫生间刷牙刷到一半又跑回来提议说我们应该自己做饭吃,天天吃盒饭不仅开销大而且营养跟不上。我知道这个提议已经没有了意义,所以我说:“你可不可以把这些柴米油盐的事情暂时放到一边然后安心去睡觉呀?”范昭说:“怎么能放到一边呢,柴米油盐比什么都重要。”

我无意与范昭辩论,所以敷衍她说:“再等等吧。”范昭诧异地说:“等?等什么?这个事没什么好等的呀,出去买个电磁炉和锅碗瓢盆就可以了。”我说:“好,明天我们就去买。”得到我的同意之后,范昭高兴地坐在了我的大腿上,不过很快她又忧心忡忡地提醒我说:“刨去留着买户口的六千块,我们的钱不多了。”我说:“我会有办法的。”范昭亲得我满脸都是牙膏泡泡:“我就知道你会有办法。”

范昭洗漱完毕回卧室睡觉时,我喊住了她:“真实的我是不是跟你想象中的差别很大呀?”范昭说:“没有啊。”我说:“拜托你别这么含蓄好不好。”范昭双手叉腰想了一想:“我确实没想到你会是一个这么懒的人,懒得让我无话可说,唉,你是天生的大爷命啊。”我说:“我是不是很不好相处啊?”范昭说:“以前觉得你很好相处,现在觉得你有时候特别好相处,有时候又特别难相处。我喜欢你冲我笑,不喜欢你冲我瞪眼睛,你冲我瞪眼睛的时候我压力很大容易崩溃。”

我坐在客厅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凌晨,我熄灭烟头,在桌上给范昭留下一张告别的字条,然后悄悄走出了家门。我本打算去卧室亲一亲范昭,但是我担心自己亲了她之后就迈不开脚步了,索性直接出门。

人是一种连自己都可以背叛的动物,既然自己都能背叛自己,又怎么可以奢求别人无条件对自己忠诚。换句话说,只要不追求纯粹的情感,那么身边每个人都是那么可爱,即便偶尔有不可爱的举动那也情有可原,如果追求纯粹的情感,那么身边每个人都是那么可疑那么无耻。

我不仅是这么认为的,我还是这么做的,所以尽管我交过的女朋友很多,但是我并未爱过她们中的任何一个。

对于那些谈恋爱谈得要死要活的人,我很是不理解:“你们也未免太无病呻吟了一点。”在我看来,感情很容易被误会为爱情,尤其是在生理本能的冲击下。同样的道理,舍不得一个人不一定代表爱这个人,更可能是暂时还没有找到接班人,怀念一个人也不一定代表爱这个人,因为哪怕是一个马桶用久了人也会生出怀念之情。

因为我想得通看得开并且对自己的艳福指数持高度自信的态度,所以我此前和女朋友分开的时候不仅不伤感,反而要费很大的心血才能分得开,可当我告别范昭走出家门时,我却感到了一种断骨般的新鲜痛苦。

我安慰自己说这并不是因为我爱上了范昭,而是这三个多月以来我和范昭的共同经历羁绊住了我。

人活着就是在不断地经历生活,可惜大多数时候的经历都是重复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此前经历过的那些女朋友也全部都是重复的,因为重复,所以我甚至都数不清自己前女友的具体数目了。范昭本来同样是一个重复的人,可她现在却不是一个重复的人了,而这估计正是我难以离开她的原因。

我们的感情不再轻飘飘得可以被风吹跑,我们共同经历的事情不再仅仅是一起吃饭,看电影,打游戏,聊天,逛街而已,范昭也不仅仅是我的伙伴,她更像是我的战友,从来没有人像范昭一样把她自己的命和我的命绑在一起过。

关上门之后,我在门外徘徊了好一会儿。我和范昭明明只隔着一道门,而且我有这道门的钥匙,但是我不能再回去找她了。对于有些事来说,一秒钟即是一辈子,对于有些人来说,一次再见即是一辈子永别。我努力安慰自己:“生死有命,聚散也有命,我和范昭已经到了该分开的时候,所以我们必须要分开。”

当我想到范昭马上可以在吉首的天空下快乐生活时,我就由衷地为她感到幸福,至于我自己将来会是个什么样子,我一点都不关心,只要范昭快乐就好。我所期盼的是范昭能偶尔地想起我,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期盼范昭能想起我,但我就是期盼她能想起我,我觉得这很重要。

我大步飞奔着跑出了观水巷,跑到西湖路上时回忆起了范昭风尘仆仆从珠海来长沙找我的样子和她说的那句“李小蛮,我来了”。

回忆起这一幕后,我很想跑回去跟范昭说一声“谢谢”,谢谢她不嫌弃我是一个杀人犯,谢谢她愿意伴着我跑这么远,谢谢她愿意和我同床共枕,谢谢她让我每天早晨睁开眼就能看到微笑,谢谢她的勇气和奋不顾身,谢谢她献给我的美丽年华。

我越想越头重脚轻,一股迫不及待的哭泣欲望旋即从内心深处翻腾上来,这种欲望比喝了两斤米酒后想吐的欲望更为强烈,干号了几下之后,我扶着路灯放声大哭起来。眼前的光影被眼泪模糊成一幅抽象画,我和范昭曾经停留过的各个地方和各个时刻不分先后地一起涌来,让我感觉自己既在此地又在别处,既在此时又在彼时。

整整一刻钟之后,我才冲出情感的包围圈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