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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官督商办(5)

吴大廷半真半假地说:“刚才所见,仅为豹之一斑。今日若不能现一全豹于云甫兄面前,他日李中堂要是责怪起我二人,我们兄弟可就吃不消了。”

朱其昂揉了揉走得酸胀的大腿,继续坚持:“我向二位讨教的主要还是轮船的事。既然已经看过了船厂,我也不敢再耽搁二位更多的时间。”

“不碍事,不碍事。”吴大廷一把拉过朱其昂就要继续往下走。

“桐云,云甫兄既然累了,咱们就歇息片刻。”冯焌光微微一笑,过来给朱其昂解围,“桐云也是好意,想让云甫兄见识一下曾文正公和李中堂当年的大手笔。”

一阵震耳欲聋的机器声传来,朱其昂皱了皱眉,不得不提高音量说:“是我身负中堂大人嘱托,不敢有片刻分心。”

吴大廷看到对方的难耐之态,便朝旁边一个工厂主管的休息室指了一下:“既然如此,云甫兄,我们去那边说话。请……”

三人进了休息室,工厂主管见是他们,忙起身让座,拿起水壶,给他们各自倒了一大碗满满的白开水,然后便知趣地退了出去。

朱其昂真有些累了,也顾不上许多,先抹了一把头上的汗,然后端起水美美地喝了一大口。

“轮船招商的想法真是不错。既可取偿造船之款,以补朝廷经费之不足,又可使轮船之便利惠及我国商民,可谓皆大欢喜。”吴大廷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朱其昂,“但真要实行的话,可就要大费一番周折了。”

朱其昂微微一怔,放下水碗:“还请桐云兄弟明示。”

吴大廷清了清嗓子,侃侃而谈:“我概括了一下,至少有五难:华商本小慎微,常囿于已成之局,谈守成尚可,若论开创新局则畏葸不进,画地为牢,此谓招商难;行船与埠头互为表里,津、沪、宁、杭占尽地利的仓栈,俱为洋商所据,招商局无寸埠可依,有船无埠,停泊维艰,此谓设埠难;轮船乃贵重之器,提及轮运必涉及保险,洋商之所以敢在我外海横冲直撞,皆倚仗保险而无后顾之忧。保险行尽为洋商所设,又怎肯保我华商之船,此谓保险难;此外还有揽载难,用人难……唉,真是难上加难,不胜枚举呀!”

朱其昂的脸色随着吴大廷的话阴晴不定地变幻着。无论招商局怎么难办,他始终可以确信两点:一、相信自己的商业直觉;二、多年来经营沙船的经验告诉他,沙船业即将穷途末路,他必须要改变——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

“事在人为。”朱其昂有点不大高兴,“你说的这些,我在轮船章程里都有所提及,你若是好好过目一番,自然知道该如何应对。”

冯焌光在一旁打圆场:“桐云是心直口快之人,云甫兄千万不要见怪。”

朱其昂也不想跟二人闹僵,便顺着冯焌光说:“忠言逆耳,桐云的论断鞭辟入里,皆切中要害,我自是受益匪浅。不过,关于轮船的事,我还有诸多懵懂之处,望二位能不吝指教。”

吴大廷说:“指教谈不上,云甫兄想知道什么尽管说,我二人必定知无不言。”

朱其昂想了想问:“贵局可有已制造完成的商船?”

吴大廷沉吟着说:“制造局成立至今只造兵轮,还未造过商船。”

“啊?”朱其昂不禁一愣。

冯焌光补充道:“曾文正公在世之时,曾有过制造四五艘商船的打算,但一时却没有付诸实施。自从何大人继任两江总督后,商船的事就一直再没提起过。”

朱其昂思忖了一下,又问道:“若是重新擘画,另造商船,尚需多少时日?”

冯焌光露出一副为难的表情:“制造兵船的机器与商船大不相同。要想重新起造商船,便得另购机器,这不是我们做得了主的。”

吴大廷也叹了一口气:“别说是新购机器了,我们现在就连兵船原料的采购银钱都已经断了。”

朱其昂灵机一动,又问:“那……眼下可有造好的兵船?”

吴大廷看出了朱其昂的心中所想,问道:“云甫兄不会是想用兵船来载货吧?”

朱其昂望着对方的表情,似乎也觉察到了什么,试探地问:“反正都是轮船,这……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这也怪不得云甫兄,只因轮船在中国本就是个新玩意儿。”冯焌光在一旁解释说,“我们的兵轮都是仿自西洋,与云甫平日所见的沙船大为不同。西洋兵舰,轻而灵,速率高,专为运兵而用。用于运货也并非不行,只是货舱狭小,载重有限,不似商轮可装载成百上千吨的货物。”

吴大廷接过话:“兵轮若不经改装而载运货物,唯恐不敷成本。招商局要是用这样的船运货,那可就要走一趟赔一趟了。”

听完二人的解释,朱其昂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这时,刚才出去的那个工厂主管又回来了。他走到冯焌光身旁,伏在他耳旁低声说:“沈大人来了,在前面。”

冯焌光点头会意,随后对朱其昂说:“眼下制造局的情形就是如此,云甫兄拟的那份轮船章程,我会稍后呈报上去,一有消息定当及时相告。”

“有劳二位。”朱其昂见此情形也不便再待下去,便起身告辞。

冯焌光望着朱其昂的背影,轻叹道:“轮船招商,谈何容易?朱云甫未免把事看得浅了。”

吴大廷说:“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何大人日前已经下令,制造局不论有何重大之事,都要如实向他禀报,我们管不了那许多,照着做就是了。”

冯焌光皱着眉头,想了半晌:“你说得倒轻松。制造局虽在南洋统辖之内,可你我的任命之权却操之于李中堂,此事一定要慎之又慎。”

“这就是最大的矛盾之处。李中堂虽有任命之权,但何大人却又操我等去留之柄。”吴大廷颇为不耐烦地一挥手,“也没什么慎不慎的,我们不欺上瞒下,实话实说,到哪里都站得住脚。”

冯焌光缓缓地说:“我看还是先知会李中堂一声,这样较为妥当。”

吴大廷端起水碗,把剩下的水喝完,然后抹了一把嘴说:“要不然,还是先和仲复兄商议一下?”

冯焌光恍然大悟地一拍脑袋:“多亏你提起,不然我都忘了,仲复兄已经来了有一会儿了。”

“是啊。沈大人就在前面等候二位呢。”工厂主管接过话头。

吴大廷这才知道他刚才跟冯焌光说了什么,不由苦笑着起身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走吧,别让这位‘曹大人’等急了。”

两江总督衙署位于南京城正中,明朝时为汉王府。太平天国定都南京后,这里便成了洪秀全的天王府。直到湘军攻克南京,曾国藩遂又把这里恢复成了原样。

沈秉成略带拘谨地坐在总督府的花厅里,眼睛向前方稍偏下一点的角度望着,看样子是在等候着什么人。二刻钟之后,沈秉成觉得有点累了,他刚想变换一个姿势,忽听门外有人高呼:“总督大人到!”

沈秉成慌忙站了起来。他觉得何璟在会客厅里接见自己,总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诡异。

两江总督何璟顶戴朝服跨进花厅,就像没有觉察到沈秉成的存在一样,看也不看他一眼,便径直坐在厅中上首的一张楠木太师椅上。

沈秉成急忙深深一揖:“上海道沈秉成,拜见大人!”

何璟轻啜了一口香茗,然后从嘴里缓缓吐出两个字:“坐吧。”

沈秉成纹丝不动,躬着身子,用眼睛的余光瞥见何璟放下茶杯之后,才把屁股紧贴着椅子边拘谨地坐下来。

何璟用犀利的目光在沈秉成的脸上扫了一下:“你和吴大廷、冯焌光的禀文我已经看过了。但书面所言,不甚了义。所以,今天特意把你召来,想知道一些更为细致的情形。”

沈秉成忙答道:“卑职定当如实禀报。”

何璟微微点了点头:“你们说李鸿章要办招商局,这对制造局有什么好处?对我两江又有何利益?”

沈秉成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说:“一来可以减少制造局靡费之成本;二来可以一改洋人轮船独霸我内江外海之现状,以免我商民利权尽为其瓜分……”

“唔?”沈秉成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何璟不动声色地打断了,“招商局要的是商船,你们现在有吗?”

沈秉成说:“卑职可以急饬冯焌光定购一批新式机器。至于工艺方面,我等也与局内技师商讨过,制造局虽无制造商船的经验,但兵船、商船大同小异,我们可依据洋人商船的模型抓紧改造,相信并无大碍。”

何璟冷笑着问:“那改造商船所需的原料成本和采购经费是由他李鸿章负责吗?”

沈秉成一听何璟的口气不对,便收回了本想继续说的话。

何璟又问:“即便造好了商船,他北洋是承租还是白白领用?若是租用,又该怎么个租法?”

“这个……卑职以为,既然招商局是李中堂督办,自然是不会付钱给制造局的。”沈秉成觉得自己额头上已隐隐渗出了细细的汗珠,“但大人有所不知,自打朝廷断了造船经费,现在闽、沪二局无不视所造轮船为烫手的山芋呀。”

何璟的眉毛轻轻一挑:“这又是何道理?”

“只因这轮船无论开与不开,每天都要有固定的银钱花费。”沈秉成解释说,“小损要维修,大损就要更换部件,即使无损,也要进行日常养护。大人,无论哪一样都得花钱呐!”

何璟沉着脸,心不在焉地摆弄着自己腰间悬挂的一枚玉佩。

沈秉成继续说:“可若是李中堂他们承领了咱的船,那日常保养、维护的花费就自然要由他们出。这也就是卑职刚才说过的,可以间接帮我们节省一大笔开销。”

何璟不耐烦地说:“账不能这么算。你想,他白白领了咱的船租给商人运货,这里面是有租金收入的。你说,他会把租船的钱分一份给制造局吗?”

“这,卑职不敢过问。”

“李鸿章真是精明透顶,这不是无本的生意吗?要是这样,还不如咱们直接将船租与商人,还用他那个招商局做什么?”何璟略作停顿,又问道,“朱其昂还说待招商局成立之后,准备承运两江的20万石漕米?”

沈秉成点点头:“他是这么说的。”

“他可是白白承运?不向我收取运费?”

“这……”沈秉成觉得额头上的冷汗顺着自己的脸颊和脖颈缓缓淌了下来。

“既不付我船资,又不免我运费,招商局之有无,于我究竟有何裨益?”何璟冷冷地盯着沈秉成,“还望沈道能为本督解惑。”

“卑职不敢。”沈秉成慌忙从椅子上站起来,见风使舵,“大人说得对。依卑职看来,招商局既然要与洋商争利,就必然要依照洋人的新税则上税,果真如此,我江海关则又损失了一项老关税的收入,不仅无利,反而有损呐!”

何璟盯着沈秉成看了一会儿,站起身说:“既然如此,你们就再好好商议商议,这个招商局到底该不该开?”

“是!”

何璟继续说:“你是上海的父母官,做事要多用脑子,不要有点什么事就让我来拿主意。”

“卑职遵命!”

何璟又看了一眼沈秉成,便不再理他,掉头走出花厅,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那里。

沈秉成又站了片刻,听何璟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用袖口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蓦然之间,整个人顿时有了一种虚脱之感。

盛宣怀在与朱其昂兄弟会晤后,便给李鸿章写了一封信。把对方与自己意见相左的情形做了说明。因为朱其昂意在“领官款”,而自己意在“集商资”。领官款的重点是官办,集商资的重点在商办,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思路。到底是官办还是商办,他希望能得到李鸿章的明确指示。

常言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对李鸿章突然改变主意而委任朱其昂的做法怎么也想不通。于是,在把信寄出后,盛宣怀没有急于回天津,而是索性回到了常州老家。一边悠闲度日,一边留意天津方面的变化。

果不其然,月底的时候,天津道丁寿昌来函说,朱其昂、唐廷枢均会在近日抵达天津,共商轮船招商局一事,并传李鸿章谕:若愿参加筹办,请速回津门。

丁寿昌的来函并没有明确回答盛宣怀提出的问题,而是采取了一种模棱两可的说法。这不禁激发了他倔强的个性。他在回信中依然坚持“商本商办”的原则,并且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意见:要是不能如此,就不参与此次的筹备工作。况且,自己一直在外奔波,已经很久没有回家,正好借此机会在家休养一段时间,并可在父亲身边以尽孝道。

和往常一样,这天一早,盛宣怀偕夫人董氏一起给父亲盛康请安。

安毕,盛康让董氏先行告退,只留下盛宣怀一个人。盛康曾任湖北粮道,并历任布政使、按察使,以擅长理财而闻名,与李鸿章相交颇厚。

“知子莫若父”,盛康见儿子无缘无故在家赋闲了一段时间,就觉得一定有什么事发生。恰好此时,又接到了李鸿章的来函,于是对整件事的原委了然于胸。

盛康端起盖碗,看似漫不经心地一边用碗盖拨弄着浮在水面上的茶叶,一边问道:“李中堂近来可好?”

“还好。”

“交给你经办的事,可曾办得稳妥?”

“儿子都已尽力为之。”

盛康又问:“你在家这段时日,都在做些什么?”

“勤读诗书……”

“你好清闲呐!”盛康没等他把话说完,便把手里的茶碗“砰”的一声撂在桌上。

盛宣怀没想到父亲会突然发火,也不知道自己哪说错了,表情惊诧地望着盛康。

盛康拿出李鸿章的书信,走到盛宣怀面前,往桌上一放,满脸怒气地说:“李中堂肩上挑着天大的担子,你不在他身边分忧解难,却躲到家里图清闲来了!”

盛宣怀一看那信封上的字样,就立刻明白了一切,忙辩解道:“是中堂不用儿子……”

盛康没等对方把话说完,就呵斥道:“日本对朝鲜虎视眈眈,俄国出兵强行侵占伊犁,法国又对越南觊觎已久……这哪一件不是天大的事?哪一件不得李中堂亲力亲为、居中斡旋?日本又刚刚册封琉球王为藩王,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是为他们吞并琉球做准备!眼下这个时候,正是他用人之际,你可倒好,让你筹办个什么招商局,却推三阻四地摆起谱来了。”

见父亲发了这么大的火,盛宣怀忙站起身,却还是心有不甘地说:“非是儿子不愿为此事奔劳。自古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李中堂既已让我拟定招商章程,为何却还将此事假手他人?”

盛康问:“你是指朱其昂?”

盛宣怀点点头,固执地说:“曾文正公用人,断然不会如此。”

盛康冷冷地说:“你根本就没有体会到李中堂的良苦用心。”

“良苦用心?”盛宣怀疑惑地望着盛康。

“真不知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盛康的怒气缓和了一些,“你记着,做什么事,都万万不可意气用事。有些事,不一定非要先定好名分,只要你愿意去做,只要你还是个可塑之材,这事做着做着自然就归你管了。办招商局,你一没资本,二没阅历,光靠想法,只凭着一股冲劲就能把事办成?中国人办轮船航运到底能怎么样,谁心里都没把握。李中堂不让你一上来就总管其事,这不是在埋没你,而是在保护你。”

盛宣怀心中陡然一震,瞬间便有了一种醍醐灌顶之感。父亲的话及时点醒了他。

盛康继续语重心长地说:“让你参与,就是要给你多加历练的机会。昔日楚庄王‘三年不飞,飞将冲天,三年不鸣,鸣将惊人’,这是什么?是知‘时’。孟子曰,‘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镃基,不如待时’。孔子亦云,‘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惟圣人乎!’真不知道你的圣贤书都读到哪去了?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圣人之所以为圣人,在于见微知著。时之未至,贵于能待。藏器于身,与时偕行,方能堪称大用啊!”

盛宣怀被盛康的一席话说得默然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