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百年国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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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元者,善之长也(12)

郑观应无奈地说:“以织布局为例,欲要设立,必先预算成本,邀集殷商富绅集议,核算是否有利可图。再按商家通例,拟定招股章程,如愿创办者,即是发起人,自己认股多少,股银存入哪家钱庄,以昭示诚信,最后再禀知地方官存案。如今器之兄既未邀集众商广议细行,又未事先与观应提及向中堂举荐之事,此刻骤然要我担此重任,我心中自然惶悚。观应并非是担心一己之得失,而实在是唯恐误此大事。”

郑观应重又拿起那张委任函,递给彭汝琮:“观应有负中堂厚望,请器之兄将此完璧奉还,并请别举贤能。违命之愆,尚祈见谅。”

“陶斋啊,事情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就不要再责怪愚兄了。”彭汝琮眼珠一转,没有伸手去接,而是带着三分哭相地说,“咱从现在开始,就按着你刚才说的那些规矩、章法办。不管怎么说,你都千万不能丢下我一个人不管呐。”

郑观应轻叹了一口气,望着那张委任函沉默不语。

彭汝琮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故意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的姿态:“就算你不为我着想,也该为挽回我华商的利权想一想吧?自从通商以来,洋布进口的总价已高达2300万两。愚兄虽没什么商务历练,却认准了一个死理:咱们自己织的布多销一分,洋布便可少销一分。长此以往,我就不信不能从洋商手里夺回属于自己的权益。”

郑观应的心微微一动,一言不发地放下手里的公函。

彭汝琮用眼睛偷看了一眼郑观应:“招商局一举归并了洋行,开平煤矿在景星诸君的经理之下也蒸蒸日上,这可都是为咱中国人长脸的事。陶斋,日后咱的织布局也照样能兴旺发达,但这个前提是必须有你的加入。织布局可以没有我,却绝不能没有你郑陶斋。”

郑观应依旧一言不发地沉思着。

彭汝琮坐回位子上,低声说:“怡和洋行最近正在和胡雪岩频频接触,据说要合开一家纺织公司。要是让他们占了先机,对我们可就更不利了。”

彭汝琮见郑观应还是沉默不语,脸上不由浮现出一副愁容,黯然说:“既然你执意不肯,我也没别的法子。只有硬着头皮再去禀明李中堂:织布局不办了!我甘愿受罚。”

“这……”郑观应抬头望着彭汝琮,欲言又止。

彭汝琮收起那份委任函,拍了一下郑观应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陶斋,这件事你也别太放在心上。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主要还是怨我——夺回华商利权的心太急了。唉,不提了,不办也好,眼不见,心不烦……大家买洋布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就在彭汝琮转身刚要走出房间大门的时候,郑观应突然开口叫住了他:“器之兄,要我入局,必须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彭汝琮喜出望外地转身说:“快说,别说一个,一百个愚兄也答应。”

郑观应郑重地说:“以后凡是有关织布局的事,万万不可贸然独行。你、我、卓子和、唐汝霖咱们四人,一定要先好好商议。这样才能上不负宪恩,下不违商情。步步为营,才能谈得上夺回华商利源。”

在刁玉蓉的悉心照料之下,盛宣怀的病情一天天好转。盛宣怀也遂了父亲的愿,把刁玉蓉顺利地娶进了盛府。

直到这时,盛康才把十几封寄给他的信函交给他。盛宣怀逐一过目之后才知道,卧病在家这段时间,外界的人和事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一是朱其昂病故于天津。李鸿章已经奏请叶廷眷进入招商局担任会办,接手朱其昂原来负责的漕粮运送;二是沈葆桢病故,谥号文肃。朝廷另调两广总督刘坤一接任两江总督兼南洋大臣。

知悉这些事后,盛宣怀不由感慨万千。昔日的同僚、尊崇的官长,竟然在旦夕之间毫无征兆地相继辞世。再一思及自己家中的变故,更是觉得人生短暂,生死无常。此时此刻,他似乎对某些事豁然开朗,而对另一些则愈加迷茫。

他把那些信重又装好,急于想把自己迷惘的事想明白,谁知却越想越糊涂。

“既然这样,索性就不去想了。”他在心里暗自说了一句,便起身推门走出书房。站在天井之中,抬头望向天空:晴空万里,微风拂煦,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分外惬意。

盛宣怀缓缓踱到后院,就听见孩童的读书声从课室里传了出来:“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父母教,须敬听;父母责,须顺承……”

他走到课室的后窗边,驻足朝里面观望,见自己的两个儿子盛昌颐、盛和颐正捧着两本书,摇头晃脑地读着,刁玉蓉则淡妆素裹,身着一身洁净的粗布衣裳,端坐在最前方的书案前,看着两个孩子读书。

“兄道友,弟道恭;兄弟睦,孝在中。财物轻,怨何生?言语忍,忿自泯……”老二盛昌颐读到这,突然停了下来。

弟弟盛和颐见哥哥不读了,先是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又读了几句后也停了下来。

“昌颐,怎么不读了?”刁玉蓉慈声问道。

盛昌颐像受了极大委屈似的把书本往桌上一放,抱怨道:“姨娘,昌颐今年已经十五岁了,这种小孩子说的顺口溜,昌颐不想学。”

刁玉蓉眨了眨眼:“那……你想学什么?”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盛昌颐挺胸抬头,显得极为自负,“昌颐要立大志,做大事,自然要学四书五经。”

“姨娘,我也要学四书五经。”盛和颐不像哥哥那样理直气壮,而是怯怯地望着刁玉蓉,小声嘀咕,“对门李家的小儿子跟和颐同岁,可人家都能把整部《论语》背下来,而和颐却只能学这种小孩子的东西。”

“你别跟着捣乱!”刁玉蓉还没有答话,盛昌颐就在一旁训斥弟弟,“你本来就是小孩子,就该学这个。你都不知道四书五经是什么?怎么学?”

“不嘛,我就要学,就要学。”盛和颐不服气地顶撞道。

窗外的盛宣怀见此情景觉得很是有趣,便一声不响地继续看着热闹。

“昌颐、和颐你们先别吵了。跟我来。”刁玉蓉起身朝门口走去。

小哥俩互相瞪了一眼,也跟在刁玉蓉的身后出了课室。

刁玉蓉带着两个孩子来到庭院中的一棵大槐树下,指着问:“昌颐,你来说,这棵树是先有根,还是先有枝和叶?”

“自然是先有根。”盛昌颐想也没想,随口答道。

“先有根,才能长出叶。”盛和颐恐怕落下,也在一旁插道。

“昌颐从小就有希圣希贤的大志向,固然难得。”刁玉蓉把目光转向盛昌颐,“你说自己长大了,那些小孩子该懂的道理都已经懂了。可你有没有想过,恰恰就是这些小孩子都懂的道理,你做没做到?”

“我……”盛昌颐挠了挠后脑勺。

“读书不仅要明理,而是要依理而行。‘兄道友,弟道恭’。别看这句话不长,却有两层含义:一是说,作为兄长,要爱护比自己小的弟弟,不能欺负更不能打骂。”刁玉蓉又望向盛和颐,“作为弟弟,要恭敬哥哥,不能顶撞,更不能吵架。二是说,兄长要先像朋友一样对待弟弟,才会赢得弟弟对他的恭敬。长幼之间要互相友爱,才能和睦相处。你们想想,这一点你们做到了吗?”

两个孩子听到这,不禁都赧然地低下了头。

“四书五经是什么?”刁玉蓉指着大槐树的枝叶,“就像这棵树的枝叶。而我们学的小孩子的顺口溜,却是树的根呐。”

“根本固,则体固。”盛宣怀这时走了过来,指着大槐树说,“要是知而不行,就是把四书五经全都背下来,也长不成这样的一棵参天大树。”

“父亲。”

“爹!”

小哥俩儿一见盛宣怀,便兴高采烈地围了上去。刁玉蓉也跟在两个孩子的后面,款款走来。

“你们姨娘教得对。三岁孩子都懂得的道理,六十岁的老翁也未必做得到。”盛宣怀对两个孩子说,“圣人也不是一生下来就是圣人,那都是从一点一滴当中做起的。”

“孩儿知道了。”两个孩子乖乖地回答。

盛宣怀看着盛昌颐:“既然知道了,这小孩子说的顺口溜还学不学呀?”

“父亲,姨娘,孩儿这就回去。”盛昌颐恭恭敬敬冲着盛宣怀和刁玉蓉各自施了一礼,随后便朝课室走去。

“爹,姨娘,孩儿也去了。”盛和颐也学着哥哥的样子,朝两人各施一礼之后,便去追盛昌颐。

盛宣怀、刁玉蓉望着两个孩子的背影,不由相视一笑。

盛宣怀说:“玉儿,这个家上上下下,老的老,小的小,事情又繁琐细碎,真是让你受委屈了。”

刁玉容不以为然地笑笑说:“我倒是觉得,这么一大家子人,热热闹闹的挺好,一点也不冷清。”

“玉儿,你瘦了。”盛宣怀怜惜地望着刁玉蓉,“忙是忙,但一定要多加注意身体。”

刁玉蓉含情脉脉地点了点头:“对了,有件事我正要和你商量。”

盛宣怀指了指树下的一张石桌:“去那边说。”

“好。”两人在石桌旁的两墩石凳上坐下,刁玉蓉说,“今年端阳节的家宴由我一手置办,我想跟往年相比应该略有不同。”

“不同在何处?”

“主要还是在花费一项。”刁玉蓉略作沉吟,“今年的家宴不如从俭,就按去年一半的花费来置办。今时不同往日,天降奇荒,人所共知。我是这样打算的,总计花费照旧不变,只是以一半少置馔食,聊酬佳节即可。而另一半则捐作赈款,虽是杯水车薪,却也是尽到我们家的一份心力。”

盛宣怀望着刁玉蓉的目光倏然一亮,他自己也说不清是爱惜还是钦佩。

“家里虽已在此次灾荒中捐出万金,但我觉得赈款还是应多多益善。”刁玉蓉稍稍停顿了一下,“你若是没有异议,我便去跟爹说。”

“玉儿。”盛宣怀深情地望着刁玉蓉,“你真好。”

刁玉蓉的脸一红,微微垂下了头,轻声说:“我哪里好?”

就在这时,课室里又传出盛昌颐、盛和颐兄弟的琅琅书声:“见人善,即思齐;纵去远,以渐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