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们现在继续研究同一语词“多重运用”形式之变化的话,我们马上就会注意到,在我们面前有许多“双重含义”(double meaning)或语词玩弄(play upon words)的案例——长期以来受到人们普遍了解并承认为诙谐技巧的形式。那么,既然我们同样能从最浅显的诙谐论文里搜集许多现成的例子,为何还绞尽脑汁去发掘某些新玩意儿呢?一开始,我们只能这样自圆其说,我们现在讨论的仍然是语言表达的同一现象的另一侧面。权威们所揭示的作为一种“游戏”的诙谐的特点已被我们归类到“多重运用”的标题下面。
还有很多“多重使用”的例子,可纳入“双关含义”名下,作为一个新的第三组。这些例子也很容易分出一些子类。当然,这些子类的区分不是截然的,正如我们不能把作为整体的第三类与第二类截然分割一样。我们发现:
(a)由名字及由其表示的“某一事物”构成的双重含义。例如,将自己从我们的营地里发射出去,Pistol!(莎士比亚,[H.亨利四世第二幕,第四场])
“Hof(求婚的)多于‘Freiung’(结婚的)!”一个谈吐风趣的维也纳人就许多貌美的姑娘多年来为人倾慕却永远找不到一位情投意合的丈夫而感叹道。其中,“Hof”和“Freiung”也是维也纳市中心两个相邻的广场的名字。
在汉堡,当权的不仅不是恶棍麦克佩斯,而是“Banko”(既指人名,又指银行里的钱)。(海涅[Schnabelewopski]第三章)
当一个名字无法未经改变就加以使用(我们也许应该说是“误用”)时,我们可以通过运用我们所熟悉的微小变更从中找出双重含义:
有人问道,在过去的时间里,“为什么法国拒绝了‘Lohengrin’?”“为了‘Elsa’(Elsass,阿尔萨斯)的缘故。”
(b)由语词的字面意义和隐喻意义产生的双重含义。对诙谐技巧而言,此乃最富有的资源之一。我仅引用一个例子:
一位以诙谐著称的医生朋友有一次对剧作家阿瑟·施尼茨勒说:“我对你成为一位伟大的作家一点也不感到意外,毕竟你父亲hold a mirror up to his comtemporaries。”(用一面镜子照遍了他的同时代人。)剧作家的父亲,著名的施尼茨勒大夫使用的是一面喉镜。《哈姆雷特》中一句著名的台词告诉我们,戏剧的目的,同时也是剧作家创作它的目的,始终是反映自然(to hold the mirror up to the nature)显示善恶的本来面目,给它的时代看一看它自己演变发展的模型(第三幕第二场)。
(c)双重意义本身或文字游戏。这种情况可以说是“多重使用”的一个理想案例。此处不存在对语词的曲解;没有将语词分解成独立的音节;亦未将语词从其所属的领域(如专有名词领域)转换到另一个领域。语词及其在句子中的位置一点没有改变,只是由于特定的有利情境,它能同时表达两种不同的含义。
此类例子很多,我们几乎可以随手拈来:
拿破仑三世夺取政权之后,首先采取的行动之一就是查抄奥尔良家族的财产。针对此事,当时流行着一句绝妙的双关语:“C’est le premier vol de laigle.”(此乃雄鹰的第一次vol。)其中“vol”既有“飞翔”之意,又有“盗取”之意。[费舍所引用,1889,第80页]
路易十五想验证他的一位大臣是否拥有如人们所说的机智才能,刚等到有这样的机会,他就命令该大臣制造一个应以他,即国王为sujet(主题)的诙谐。该大臣立即做出了一个聪明的回答,“Le roi n’est pas sujet”[国王不是一个“subject”(主题;臣民)。转引自费舍,1889,第80页。]
当一名医生离开一位女士的病床时,他摇着头对女士的丈夫说道:“我不喜欢她的looks(脸色)。”丈夫连忙表示同意:“很久以来我就不喜欢她的looks(容貌)。”
医生指的自然是女士的病情。然而医生用来表达对病人的关切的话,却被该丈夫理解为他的婚姻令人生厌的一种证实。
海涅在谈到一部讽刺性喜剧时说道:“This satire would not have been so biting if its author had had more to bite.”(假如其作者有更多的东西可bite[讽刺]的话,那么,该讽刺作品就不会如此“biting”[辛辣]了。)这一诙谐与其说是一个文字游戏本身的例子,不如说是一个比喻与文字双重语义的例子。但此处做出这一明确的区分,能给我们带来些什么呢?
权威们(海曼斯和李普斯)还以一种晦涩难懂的形式为我们讲述了另一个很不错的文字游戏的例子。不久前,我在一部诙谐集里偶尔发现了该轶事的正确译本和背景。除了这点外,这部集子,再无其他任何用处了。
“一天,萨斐和罗特希尔德相见了,他们聊了一会儿后,萨斐说:‘喂,罗特希尔德,我的钱已快用完了,你也许可以借给我100达克登。’‘噢,没问题,’罗特希尔德说,‘对我来说,这不成问题——但条件是你得讲个笑话。’‘对我来说这也不成问题,’萨斐回答道。‘好,那么,明天你到我办公室来吧。’萨斐第二天准时出现在办公室。‘噢,’罗特希尔德看到萨斐进来,便说,‘Sie kommenum Ihre 100 Dukaten.’(你是为你的100达克登而来的。)‘不,’萨斐答道,‘Sie kommen um Ihre 100 Dukaten.’(你将失去100达克登。)因为,在世界末日到来之前我将不想把钱还给你。”
“这些雕像vorstellen[象征(代表)或者表达]什么意思?”一位初来乍到柏林的陌生人在公共广场看到一排纪念碑时间一位当地人。“噢,”回答是“要么是他们的左腿,要么是他们的右腿。”
“此刻,我回想不起所有学生的名字(names),即便是一些教授们至今也没有什么名望(name)。”(海涅《哈尔茨山游记》)
“如果我们此时把另一个有关教授的著名的诙谐加进来,也许在特征区别方面,会给我们提供另一个练习的机会。普通(ordentlich)教授与杰出(ausserordentlich)教授之间的区别是普通教授没有做出惊人之举;而杰出的教授又做不来普通的事。当然,这是‘ordentlich’(普通的)和‘ausserordentlich’(非凡的、惊人的)这两个词意义上的玩弄,即一方面ordo(权力机构)‘之内’与‘之外’,另一方面是‘效率的’和‘杰出的’。但是,我们所提到的这个诙谐和另外其他的诙谐之间的雷同,使我们注意到,在这里‘多重使用’(multiple use)比‘双重含义’(double meaning)更为引人注目。在整个句子中,我们所看到的只是连续不断反复出现的ordentlich(普通的)。有时是这么一种形式出现,有时则被修饰后具有了否定的含义”[参阅第33页]。另外,借助于本身的措辞又获得了给一个概念下定义的技法(参见“Eifersucht”(忌妒)一例),或者更明确地说,通过相互利用巧妙地交织在一起后,又获得了给两个相互关联的概念(即使只是否定地)下定义的技法。最后,“统一化”(unification)的这一面也能在此得以强调——在陈述的各成分之间能推导出一种比一个人有权从其本质所预期得到的更为密切的关系。
“教区助理Sch[fer](舍费尔)与我打招呼时就如同我的同事,因为他也是一位作家,而且在其半年的写作生涯中经常提及我。除此之外,他还经常引用(cited)我的话。如果他在我家找不到我,他总是很友好地把溢美之词(citaton)用粉笔写在我的书房门上。”(海涅《哈尔茨山游记》)
“丹尼尔·斯比泽在《维也纳漫步者》(Wiener Spaziegfnge)一书中,对(普法战争后)突然发生的投机买卖这样一种极为盛行的爆发式的社会势态做过一番简明扼要、切中时弊的传记体式的描述,这种描写无疑也是一种妙趣横生的诙谐。‘Iron front—Iron cash box—Iron Crown’(钢铁防线——钢铁钱箱——钢铁王冠)’(最后一个词是一个带有高贵职衔的阶层)。该诙谐是‘统一化’的一个极好事例。每样东西可都是钢铁制成的!相互并不呈鲜明对照的形容词‘iron’的多重意思,使这种‘多重运用’(mutiple—use)成为可能。”
文字游戏的另一事例使我们更易于进一步对一种新的双重含义(double meaning)的亚类进行转换。在上面已提到过的那位爱开玩笑的医生同事,要对德勒福斯讼案时的那个诙谐承担责任:“This girl reminds me of Dreyfus.The army doesn’t believe in her innocence.”(这位姑娘使我想起了德勒福斯。军队并不相信她的贞洁。)
这个诙谐是建立在“innocent”这个词的双重含义上的。这个词在一定的语境中是作为“过失”或“罪行”的反义词使用的;但在另外的语境中却有“性关系”的含义,其反义词是性经验。现在,这种双重含义的例子是很多的,在所有这些例子中,诙谐的效果特别要依赖于性的意义。对这类诙谐我们可称之为:“语义双关(double entendre[Zweideutigkeit])。”
这种含义双关的例子中极出色的一个便是已提到过的斯比泽的那个诙谐:“一些人以为丈夫赚了很多钱,所以他能存一点了(sich etwas zuruckgelegt),另一些人又认为妻子能放松一点(sich etwas zuruckgelegt),所以她能赚回很多钱。”
如果把这种伴随有语义双关的双重含义(double meaning accompanied by double entendre)的例子与其他的例子做一番对比,从技巧角度来看,一个很重要的特征便渐趋明显了。在“innocence”这个诙谐中,这个词的意思与另一个词的意思同样可以使我们理解;我们很难确定是其性的含义还是非性的含义更常用和更普遍。但斯比泽的例子则完全不同,在这个例子中,“Sich etwas zuruckgelegt”这句话的含义才昭然若揭。而它们的性的含义却被掩盖和隐藏着,甚至可以完全逃脱无猜忌之人的注意。这里还有一个与此截然不同的双重含义的例子,其中没有任何掩盖性的意义的企图。比如,海涅对一位讨好别人的女士的性格描写道:“除了她的水分,她再也不能撒出(abschlagen)任何东西。”这句话听起来像一段淫秽的话,几乎不会给人以诙谐的印象。然而,在双重含义,那两种意思同样不明显的情况下,这种独特性也能在没有性的含义的诙谐中表现出来——不管是因为一种意思比另一种意思更常用,还是因为与句子其他部分的关系而被推到了最重要的位置。(比如:C’est le premier vol de l’aigle,这是“鹰的第一次飞翔的例子”。)我建议将所有这些都称之为“带有隐喻的双重含义”。
(四)
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了解了许多不同的诙谐技巧。因担心我们有把握不住它们的危险,所以让我们先大致概括一下:
I.凝缩
(a)伴有合成词形成的凝缩。
(b)变更性凝缩。
II.同一材料的多重运用
(c)整词使用和部分使用。
(d)在不同词序中的运用。
(e)伴有微小变更的运用。
(f)同一语词的丰满性和空洞性。
III.双重含义
(g)名字含义和事物含义。
(h)隐喻含义和字面含义。
(i)双重含义本身(文字游戏)。
(j)(含有猥亵含义的)双关语。
(k)带有隐喻的双重含义。
技巧上的多样性和多变性会引起一定的混乱,因为我们已经花费了很多的时间来考察诙谐的技巧方法,所以落到如此境地会使我们感到恼火。这也许还会使我们对是否过高地估计了作为发现诙谐的基本本质的方法的重要性产生怀疑。但这种方便的猜测碰到了一个不可辩驳的事实,即如果我们在表达时摒弃了对这些技巧的操作,诙谐就会荡然无存!尽管如此,我们还必须在这种多样性中寻找其一致性。唯有如此,方能将这些技巧归结到一个标题之下。正如我们以前讲过的那样,把第二组和第三组技巧联合起来并非异想天开,因为双重含义(文字游戏)的确是同一材料的多重使用的理想的案例。很显然,在这些案例中,同一材料多重使用是一种范围更广的概念。分成独立音节、对同一材料的重新组合和伴有微小变更的多重运用等所有的例子(e,d和e)——尽管有一定的困难——却可以归纳到双重含义这一概念之中。但是第一组(伴随着替代形成的凝缩)的技巧与其他两类(同一材料的多重运用)的技巧之间究竟存在着什么共同之处呢?
我原以为它们的一致性是非常简单和明了的。同一材料的多重运用毕竟只是凝缩作用的一种特例。文字游戏充其量不过是一种没有替代形成的凝缩。凝缩仍然是一个更为宽泛的范畴。所有这些技巧都受到压缩,抑或更确切地讲是一种节省倾向的支配。看来这纯粹是一个节省问题,用哈姆雷特的话讲:“节省,节省,霍雷旭!”
让我们检验一下在不同的例子中的节省吧。C’est le premier vol de l,aigle,即这是鹰的第一次飞翔;但这是一次掠夺性的飞翔。幸运的是,为了这种诙谐的产生,“vol”不仅意味着“飞翔”,且又意味着“盗窃”,其间没有产生凝缩和节省吗?答案是肯定的,即它节省了第二种思想,没有留下一个替代物就消失了。“vol”一词的双重含义使得这种替代物成为累赘,或者同样可以说“vol”这个词无须增补或改变第一个句子,就包含了那个被压制想法的替代成分,这便是双重含义的优势所在。
另一个例子:“钢铁防线——钢铁钱箱——钢铁王冠”与“钢铁”无处扬威的其他相似的表达结构相比,“钢铁”一词便产生了巨大的节省效果:“借助于必要的胆识和昧着良心,要积攒大宗财产是不困难的,而一个头衔将是对做出这些贡献的一种当仁不让的奖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