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有人问我,什么才是幸福?我说,有你们我就很幸福……
——唐默
在这个时候,车站的人很少。天气那么冷,只有少有的值班人员在这里穿行,他们的步子急促而又凌乱。
与其说这里是车站,到还不如说这里只是个小小的庄园,因为这里真的很小,小到只有一个学校的足球场那么大。不知道有了多少个念头的墙面已经看不到一点光洁,青色而丑陋的墙面生出了青苔,让人看到以后心里总会生出一股时过境迁的悲凉。
矮小的平房堆砌在四周,合成一个天井,停车的坝子就在中间。坝子上还有些坑洞,破旧的水泥地上坑坑洼洼的陈旧气息,还有水泥破碎后泥沙般惨淡的模样。
流江镇是个小镇,能有个车站已经算是不错了的。这样的小镇上很少可以见到有人出入。
唐默站在车站的门口,头发还有些乱,眉宇间还透露着一些倦意。偌大的车站,一片空旷,他孤独地站在中间,像是和迷路的孩子,找不到回家的路。
天气很冷,即使唐默穿着三件衣服,也无法阻挡刺骨的寒冷透过衣服上细密的小孔,侵袭着身体。他忍不住地打了个冷颤,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九点半。
将手揣在兜里,看着过往的车辆,感到莫名紧张,他们说车到站的时间是十点,是不是来早了?
是的,妈妈说她们那班车大概是十点到站。
是的,他应该是来早了。
唐默想着,感到有些无聊,又把手机拿出来,无聊地翻阅着,打开一个软件,然后又将它关闭,然后再打开,再关闭,再打开,再关闭……
唐默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重复了多少次,只知道最后手指有些僵硬,再也感觉不到丝毫的冰冷,仿佛已经不在属于自己。那辆车,缓缓而至,他看过去,垫着脚尖,却没有看到熟悉的脸,一股失落油然而生。
或许是心里的某个不服输的劲,他倔强地跟着客车进去,因为,他一定要看到他们从客车上走下来,看着他微笑。
他跟着车进去,似乎是因为客车的到来,带来了许多的生气,车站的温度高了许多。
唐默有些兴奋,面色显得有些潮红,呼出的热气迅速被凝结成水雾,然后在他面前散开。
客车在坑坑洼洼的坝子上一上一下地起伏着,最后换换停下,后面冒出一团乌黑色的烟雾。
似乎是为了回报他的执着和倔强,兰荣和唐玮从被热气笼罩着的客车上下来。
兰荣和唐玮拖着行李箱下车的时候,唐默就站在他们的面前。兰荣捂着嘴,眼里流转着水雾。眼前的少年已经高出了她很多很多,他看上去很瘦。
唐默看到两张熟悉的脸,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微笑。他很熟练地从兰荣手里接过行李,他的声音前所未有地温柔:“欢迎回家!”
“走吧,家里的炉火燃得很旺呢!”,他微笑着,看着唐玮和兰荣,“爸!妈!”
兰荣任由他接过行李。她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就在某一瞬间,眼角闪现一抹冰凉,那抹冰凉略过唇角,留下一丝湿咸。
唐默的目光从兰荣手上略过,心底猛地一抽,他看到了兰荣手上那条惊人的疤痕,横穿整个手背。唐默心里升起一丝悚然,这里究竟是怎样的意外才能造就这样的伤痕?
他强忍着心里的难受,瞅了瞅鼻子,微笑着接过兰荣手中的行李。
出于本能,他又朝唐玮那里看过去。唐玮看上去很黑,头发也有些乱,有些油腻,看上去有些日子没有仔细地打理过了。
唐玮的手很大,指关节很粗,手指上还有惊人心惊的龟裂。他想哭,却哭不出来。
他们,过得那么苦么?唐默想着。
她还是没能忍住,她哭了,但她是笑着哭的。
她忘了回答唐默,忘了答应唐默一声“妈”。
可她还是哭了。
唐玮的眼眶微红,他终究是个男人,他终究是忍住了。
“嗯!”
他重重地答应了一声,往前走,往回家的方向走。
……
唐默的生活就像往常一样,起床,洗脸,刷牙,吃早饭,然后做作业。
他的生活似乎并没有因为唐玮的兰荣的归来而受到丝毫的影响,唯一的不同就是,他总是在微笑着。他微笑着起床,微笑着洗脸,微笑着吃饭,微笑着做作业。
兰荣总是显得很兴奋,她回来以后,唐默并没有表现出抗拒。虽然他还是像平常一样,但是兰荣可以感受到,他身上所散发出的亲近。
三十那天晚上,天气格外的冷,却没有下雪。或许是已经下了,只是还没有落下就已经融化。街上的树上挂着红色的灯笼,灯笼亮着,透露着喜庆的红光,像是漫天星辰,闪烁着,却格外地温暖,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如同梦幻。
烟花在那一刻骤然绽放,漆黑的夜空在那一刻被照亮。一条街道上,不约而同地,所有的烟花一齐绽放,在这夜空里,却宛如一条七色彩虹,阻挡了片刻的寒冷。
烟花在唐默一家三口的头顶绽放,他们一起站在草坪上,看着头顶的烟花绽放出灿烂的光芒,脸上仿佛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烟花用生命歌唱新的一年的到来,绽放出最美的鲜花。那一刻,整个流江镇的街道上,再也没有一丝黑暗。所有人都在微笑着,静静地微笑着,看着黑暗被驱散。
所有人都抬着头,看着一朵烟花凋谢,另一朵骤然绽放。他们微笑着,幸福着,流泪着,呼唤着,等待着……
这个晚上,烟花像是永远也不会熄灭。烟花易冷,人心犹暖。这一晚,是这个冬天,最温暖的一个晚上。
可是,这只是好像,就像是人心,终究会感到疲惫,不再执着于追逐,甘愿化作朽木。
这世界上并不存在永恒,就像并不存在永不衰老女子,并不存在永不凋谢的花。唯一能够永恒的,是人们对于未来的执着。
但是这一执着,在人死灯灭那一刻,也就已经消亡,不再永恒。
人心永恒,却又短暂。
最后一朵烟花熄灭,这个世界仿佛陷入了一片寂静,黑暗再次笼罩了这个江边小镇,刺骨的寒意席卷而来。唐默站在草坪上,眼睁睁地看着最后一朵烟花熄灭在夜空里,最后那股袭人的寒气从脚底蔓延而起,他仿佛听见了江边随风轻轻摇摆的落叶震颤,江水轻柔地拍打着岸边,像是母亲温柔的抚摸着年幼的孩子。
唐玮拍了拍唐默的肩膀:“回了吧,饭该冷了!”
“嗯!”,唐默点头,从鼻中发出一声轻吟,跟着唐玮往回走。
兰荣跟在他们后面,她笑着摇头,不知是悲,不知是喜……
刺骨的寒冷阻挡不了喜悦的气氛萦绕在流江镇这座小房子里。尽管屋子里还有些陈腐的气息,尽管从关不严实的窗户里还有刺骨的冷风,唐默一家三口依旧笑着。
漆黑色的木桌上,白色的盘子里,躺着闪烁着油光的腊肉,腊肉混合着青椒。用马铃薯一起炖的排骨还冒着热气。还有一些家常的素材。
荤菜,只有一盘腊肉,一碗排骨。
这是过年,一年之中最重要的节日。他们吃得并不丰盛,可是他们很幸福,因为,他们身边的人很幸福。
我要的不多,你幸福就好。
橙汁装了满满一杯,他们各自微笑着举杯,轻轻碰撞,一饮而尽。
唐默从未如此地开心,从未如此地快乐。
他们坐在沙发上,看着那个只有电脑屏幕那么大的液晶电视。电视里正播放着春晚。
这就是一个完整的年。
唐默这个时候这样想着。
他告诉兰荣和唐玮他在学校所发生的一切。他告诉他们宁小白,告诉他们林枫,告诉他们老板,告诉他们那个生日会……
他没有提到萧轶偻,因为他还在害怕那段过去,就像是一道永远也不会痊愈的伤疤。
兰荣静静地听着他说,微笑着,没有说话。唐玮看着他,时不时地插一句,然后大家相视一笑。这个时候,这座小房子显得那么温暖,仿佛寒风正在一步步退去。
唐默已经忘记了那个晚上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他唯一记得的,就是他们笑得,都很开心。
其实说的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和什么人在一起。
唐默躺在床上,是兰荣帮他关的灯。灯光骤然熄灭,就像是舞台上的演员骤然退场,上一刻的辉煌和闪耀在灯光熄灭的那一刻烟消云散。
他还没有闭上眼睛,他笑着,轻声自语:“这,就是过年么?”
透过窗户,他看到窗外的街上,灯笼还在亮着,像是星辰闪耀,又像是烛火摇曳。他看着看着,那火红色的光芒渐渐变得虚幻,像是蒙上了一层薄雾。当他很认真很认真地睁着眼睛去看时,那光芒突然又变得锋利,像是一把尖刀。时而柔和,时而锐利。
慢慢地一切又变得虚幻,变得模糊,不只是灯光。
有些时候,模糊我们眼前的,不是事物本身,而是我们的视线。
唐默闭着眼睛,他这一刻,很幸福。
我们总是执着错过,却不曾在意过拥有。
唐默总是执着于兰荣和唐玮将他抛弃,让他一人独自成长,在这小镇。他总是执着于兰荣和唐玮没能给他陪伴。却不曾在意过唐玮和兰荣手上的老茧,脸上的黝黑,发间的银丝,蓦然时眼底闪过的疲惫……
但他现在知道了,其实他一直都拥有着,却不曾在意,不曾看到。
他想,他终于还是懂得了。
……
年初,唐默要和爸爸妈妈会老家祭祖。
一大早,还特别地冷,兰荣早早地起床,准备好饭,烧好热水。
她走到唐默的房门前,透过窗户看到唐默双腿夹着被子,睡得正香。
她摇了摇头,笑着走进去,轻轻地拍着唐默的额头:“小懒虫,起床了!”
她的声音很轻,很温柔,很暖。
唐默翻了个身,睁开眼睛,双手揉搓着沉重的双眼,却依然感到疲惫和困倦。
“啊……我再睡会儿!”
翻身,继续睡。
兰荣露出一个无奈地微笑,摇了摇头,帮他盖好被子:“睡吧,吃饭了再叫你!”
唐默卷着被子,把头埋在里面,继续呼呼大睡。
唐玮走过来,手里还拿着冒着热气的毛巾,往脸上胡乱地抹了一下,笑着说:“在学校挺累的,让他多注意休息!”
兰荣脸上露出一个幸福的微笑,用手指戳了下唐玮的脑袋:“你呀!就惯你儿子吧!到时候惯出一身坏毛病,有你哭的时候!”
唐玮脑袋缩了缩:“不是你儿子啊!”
他们笑着,唐玮推了推兰荣:“先走吧,让他多睡会儿!过年都不睡,什么时候才睡啊!”
兰荣笑着摇头,依着唐玮,悄然退身,将们关上。
唐默并没有睡着,他其实醒得很早,或许是在学校就已经养成了早起的习惯,只是醒了之后不想起床而已。
兰荣进来的时候他也知道,他只是想多享受一下母亲的关爱,他宁愿像是个孩子一样地被兰荣关心着,宠溺着。
听到唐玮的话,他的心里不由得流过一丝暖流,从心里最深处缓缓淌过,回味无穷。
他感觉此刻自己很幸福,这才是原本就该属于他的生活,不是么?尽管这样的幸福来得有些晚,尽管这样的幸福是自己无数个日夜深切呼唤,无声痛苦,倍受孤独所换来的,可它终究还是来了。
唐默没有赖床,唐玮和兰荣离开没有多长时间他就已经穿好衣物。唐默走到厨房,厨房里冒着热气,迷蒙着像是个虚幻的仙境,仙境里有个穿着白色围裙的仙女。
兰荣穿着围裙,透过蒸腾着的热气,唐默依然可以看到围裙中间的一团油渍。站在厨房门口就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热气,吹在脸上,瞬间凝结成惊人难受的油渍,那种油腻的感觉,让唐默心惊,心里抽搐着疼痛。
自己就站在门口,就能感受到如此强烈的油烟,那妈妈在这油烟中忙碌着穿行,她该是怎样的感受啊!
但是兰荣的脸上挂着微笑,她的脚步轻轻地落在地上,她的手指轻轻地律动着,无比的自若。
唐默深深地看了一眼兰荣忙碌的身影,难受地将脑袋别到一边,不再忍心去看。
“起床啦!厕所里热水已经放好了,快去洗脸,等一下就直接吃饭了,然后我们再回老家!你奶奶估计等不及了!”
兰荣似乎是感受到了背后灼热的目光,她转过身来笑着对唐默说。她跟随着地用胸前的围裙抹了一下手上的油渍,将遮住视线的头发别在耳后。
厕所离厨房不远,兰荣早就在脸盆里放好了热水,唐默将手放进去,感受着那温暖,就像是兰荣轻轻地抚摸着自己,格外地温柔。
或许是因为唐默起床了的缘故,兰荣不想他等太长时间,所以饭做得很快。唐默只觉得自己刚刚坐在沙发上,那边厨房的兰荣就开始大声地叫唐默吃饭了。
唐玮在看电视,看得是春晚的重播。
唐默对着唐玮喊了声:“爸,吃饭了!”
唐玮将遥控器放下:“好嘞!”
不知道兰荣究竟用了什么方法,刚刚还烟雾弥漫的厨房此刻变得格外地干净清新,甚至是有些冷。感受到了唐默的疑惑,兰荣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将桌子下的椅子拖出来,微恼:“吃饭了!看什么看!”
唐玮毫不客气地夹了很大一碗菜,转身就要往客厅走,兰荣眉头微皱:“站住!哪儿也不许去!”
唐玮顿时萎靡下来,小声嘀咕着:“我看新闻……”
兰荣忍不住笑着,故意板着脸:“吃饭!看看儿子,哪儿像你!”
唐玮求助似的看着唐默,唐默红着脸低下头,不知道还说些什么,只觉得心里无比地幸福。
这才是一个家,该有的样子啊!
在别人的家里,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啊!
唐默忍不住去想。
即使他从未体验过这样的生活,又或许他曾经经历过,但那时的记忆早已模糊,谁还记得?但是此刻,他将会永远铭记,在他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