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汉家儿郎冠军侯:霍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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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84、卫霍的切割

这段时间里,吕老先生一直待在龙门,因为他要给子济操办婚事。素宁回家探母之后,也已经带回过信来,原来当她到家时,母亲的身体已经不行了,好在女儿及时回家,陪伴母亲度过了最后一段时光,现在母亲已经过世,她得先料理完丧事才能回程。

虽然吕老先生对于素宁的感情问题最终选择了放任自流,但是对于子济,既然他已经人力干预,那可真是尽到了一切人力。一向“不卜不筮,而谨知吉凶”的他,为了给爱徒选择佳偶,这段时间可是没少拆字打卦。就这样逐个人选地细细筛查,他最终属意的是本地一位姓吴的才女,这位吴氏女出身于河东的名门大族,不仅品貌俱佳,而且据说对“一针先生”也是仰慕已久了,从卜算的结果看,与子济也是能够性格相合、偕老百年的。

定婚仪节繁琐,这天好不容易把大体的安排确定了下来,吕老先生的心头不由得一阵轻松,便来找自己的徒弟。

一进徒弟的房间,只见子济还在忙着诊治病人,吕老先生连忙摇手不让他起身,自己则悄悄地在一边坐了下来,一面闲翻着医案,一面随意听着徒弟和病人的问答。

子济的医术并不是跟着吕老先生学的,而是传承自另外一位师伯。在南山这些隐士们看来,养生之术就好比驾车,医术就好比修车,驾车每个人都要学会,而修车就不必每个人都学了,车坏了只要知道谁会修就行了,故而这一门里学医的人并不多。

此刻病人与子济的对话,倒让吕老先生听着不禁莞尔一乐,只听那病人说道:“先生,我上月初十刚来过的,您记得吧?那会儿我这儿长这么大包!现在包小多了,就是……”

刚说到这里就被子济毫不留情地打断了,“我什么也不记得,你哪里不舒服,从头说。”

那个病人咽了一下口水,只得从头叙说自己的情况,心中不免暗自纳闷:“我这病也算难得一见了,一针先生咋这么快就记不住啦?哦是了,别人是说过这位先生向来记性不好的,因为记不住病人还闹过好几次笑话哩……”

他偷眼看去,只见一针先生的面容平静淡然,更是不由得暗自感叹:“唉,这么聪明的医者,怎么忘性却是如此之大呢……”

吕老先生虽然不曾给人看过病,但是他理解徒弟,不是徒弟的忘性大,是一般人理解不了徒弟的发心之大!

一般人只会说“医者父母心”,然而这句话不对,医者岂能是父母之心?天天面对这么多的人间疾苦,若是像父母对待儿女一样,统统都放在自己的心上,那早该吐血累死了,如何还能活着继续给大家看病?这就不合道了。《易经》有云:“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这个“合”是合道的合,关键在于合道,不在于表面是慈悲还是冷淡。

所以说,子济忘的是病人吗?是病人,又不止是病人,还有名利、欲求、以及自我。对霍去病这个兵家来说,兵家前贤那句有着三个“忘”字的话,曾经那么强烈地激起了他的共鸣,其实对医家来说也是一样的,无论哪一门哪一家,但凡合道就是如此。

当然了,“忘我”也非最高境界,后面至少还有个境界叫做“无我”,“忘我”已然相当不易,“无我”则是难上加难。在华夏的道统里,无论兵家还是医家,他们的修持之路都还长着呢,因为那个终点,叫做止于至善。

子济根本无暇分神理会师父在想什么,只是一个接一个地诊治着病人,大多数只用针,也有少数针药并施。他确实一向淡然,从不对病人嘘寒问暖,病人那些感恩的话,他也只当是耳旁风吹过,他真的不觉得自己对他们有恩惠,如果不是他们,自己还学不会治病,何况还有那么多被自己误治过的病人,多亏了他们的宽大和克制。

好容易等到最后一个病人离去,吕老先生才跟他说起了婚事的具体安排:入冬前就可以成婚,师父本人是要留在这里喝喜酒的,其他师兄弟们也都会尽量赶来,大家难得借这个机会聚一聚,只有刚刚丧母的素宁是来不了的……

子济听着这些安排,并没有多想自己即将婚娶的妻子,从来不曾见过,也不知从何想起。倒是一提到素宁,让他想到了有关霍去病的一件事情。

对于霍去病这位风云人物,过去他也是关注的,但只是关注他的战功而已,而现在则开始关注他身边的朝局环境。子济从前对朝局不感兴趣,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毕竟师妹将来就是要嫁到那样的环境之中。

“师父,这次漠北之战后的封赏,您听到议论了吗?您不觉得不可理解吗?”

吕老先生抚须点头,漠北战后的封赏已经天下皆知,相信不单是徒弟觉得不可理解,很多人都会觉得不可理解,明眼人应该都已经看出来了,这次赏功有很大的问题。

什么问题呢?就是赏罚不均的问题。骠骑将军霍去病益封五千五百户,至于他的麾下,路博德被封为邳离侯,卫山被封为义阳侯,李敢则被封为关内侯(比列侯低一级,有封户而无封国)。还有那两个匈奴降将,复陆支被封为壮侯,伊即靬被封为众利侯,还有早就封了侯的从骠侯赵破奴和辉渠侯仆多,也都各有益封,其他得到爵位或者受到重赏的,更是不计其数……

骠骑将军这边获得的封赏如此优厚,然而与此同时,大将军及其麾下却毫无封赏,与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按照天子的说法,这是因为西路汉军的战功未能超过战损。

战功未能超过战损?这可真是个令人费解的说法。军功总要先看总体的胜负吧?西路汉军明明是打胜了,明明是重创并击散了单于的主力,按天子的意思却成了:“你们胜是胜了,但是你们的伤亡跟敌人的一样多,所以不能计功。”这岂不是莫名其妙吗,胜了居然不算有功?再者说了,敌人的兵力是汉军的两倍,伤亡一样多的话能赢得下来吗?只是很多斩首无法统计上来罢了,这个道理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能想明白。退一万步讲,就算真的只有这个斩首数吧,军律是按斩首数论功的,斩首一万九千,为什么还是不给计功呢?

此刻听徒弟问到这里,吕老先生慢慢地说道:“你说得对,赏罚不均,天子在故意挑毛病。”

子济说道:“挑毛病?倒也是……天子对西路军的战绩,确实也可能不够满意,既然左贤王部是被全歼了,他看待胜利的标准自然就提高了,恐怕难免要怨怼大将军打得太过保守……”

吕老先生却道:“你想偏了,不满意可能也有一些,但不是关键。如果仅仅是不满意战绩,不应该全军上下都毫无封赏。对总战绩负责的只有大将军一人,天子可以不封赏大将军本人,但是大将军的下属,总还应该正常地论功行赏吧?不然那一万九千的歼敌,功劳又落在何处呢?”

“赏罚不均……”子济沉思了一会,忽然心中一惊,“难道说,天子是故意在卫霍两部之间搞不平衡吗?这么明显地区别对待,不就是在人为制造对立吗?”

吕老先生颔首道:“很明显就是如此啊!你想想他当年那个‘三子封侯’的老路数,简直就是如出一辙。”

一提起“三子封侯”,子济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又忙问道:“那么,圣上为何要在卫霍之间用这个路数呢?”

“因为他要故意抬霍抑卫。”

“为何要故意抬霍抑卫呢?”

“因为他需要看到卫与霍的切割。”

“卫与霍的切割……”子济沉吟着,如有所悟,“也是,最能打的两个将领是一家的,换了哪位君王也不能放心……”

吕老先生却又否定了他,“不是这个原因,你低估了当今天子的心量。他对卫霍两位的忠心应该都是不怀疑的,对他们两位的爱重之心应该也都没有改变。”

“那么他为什么要切割他们呢?”

“因为如今他面对着一个实在绕不开的问题!大将军是太子的舅舅、是太子的保护人,一言以蔽之,卫大将军如今既是天子的人、又是太子的人。而霍将军呢,天子希望他百分之百是自己的人!说到底,他想切割的不是卫与霍,而是卫太子与霍!”

子济有些恍然,却又还是有些不解:“可是,霍将军不也是太子的人吗?他明明是太子的表哥。”

吕老先生摇头,“你换到天子的角度来想想看,表哥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太子的外家姓卫,而霍将军姓霍,说到底不是一家的!太子有十个姑母、两个姨母、四个舅舅,表哥少说也有十几二十个,姓什么的都有!难道是个表哥就得是太子的人吗?”

子济已经明白了,思忖了一会儿,缓缓说道:“那么,这件事表明,在天子的心目中,太子的人和自己的人不是一回事,这就意味着……意味着他对太子不是百分之百的满意,意味着将来有可能……”

吕老先生点了点头,说道:“就算现在满意,将来也可能不满意,有了更出色的儿子,考虑换人是很自然的。说到底,这也是为了天下社稷,当行则行,不可拘泥。别忘了,他自己当初不就是这么被先帝换上来的吗?”

子济叹道:“从古至今,易储的事情虽然层出不穷,但是多少风波正是由此生起!就在过去几十年中,高皇帝和先帝也都曾因此而引起过轩然大波,唉,师妹将来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真是让人没法放心……”

吕老先生道:“你也不必过于顾虑,天子切割卫霍,不让霍将军跟太子掺合在一起,正是出于对他的保护之意。”

子济还是忧心忡忡的,皱着眉头说道:“我明白这个意思。可是即便如此,霍将军也是一步都不能行差踏错,这种事情一旦有错,后果都是极其惨烈的!唉,师妹往后的日子,总之是不可能那么清静了……”

谈起素宁将来的红尘羁绊,师徒俩人免不了相对嗟叹了一会儿。师父离开之后,子济站起来稍微活动了一下,就又坐回案前,开始动笔整理今天的医案。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他并没有掌灯,等到实在看不清楚字了,他就将笔搁下,在窗下调息静坐。眼看着夜色越来越浓重,眼看着月亮逐渐升起在窗前,心中感觉这种景象是那么的熟悉。

在别人的眼中,这位一针先生总是那么的冲和平淡、澄明自然,正所谓神仙一流的人物。这的确是他修炼的成果,但是,他毕竟还不曾修炼到心无所住的境界。他的心是有所执有所住的,他所执所住的是一片乐土,若是没有那片乐土,他怎么会有力量矢志不渝地成为一名医者?又怎么会有力量日日面对这无边无尽的人间疾苦?

那片乐土,在苍翠而又幽渺的南山中,那里山上有一座草堂,山下有一间蒙馆;那里春有百花吐艳,冬有白雪皑皑;那里有顽童们摆图写字,有师兄弟练剑抚琴;那里在大柳树下站桩,在打谷场上观星;那里山下出泉,终年有流水潺潺;那里山中采药,白云曾遮断归路;那里还有人皎洁如夜空中的明月,娴雅如山谷中的幽兰。

子济他既没有奢求过永远不离开那片乐土,也没有奢求过永远相伴明月与幽兰,他早就离开了那里,只是每每在这样静坐的时候,他的耳中依稀还能听到流水潺潺的声音,似乎那段南山中的日子,还远远没有结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