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汉家儿郎冠军侯:霍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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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69、独有的困境

眼看这个话题已经说完,张骞好像还惦记着什么事情,犹豫了一下终于开口问道:“呃,吕老先生的那位高足,我是说,那位来找过我的姑娘,后来你们怎么样了?”

不想霍去病一闻此语,立刻就欠身为他斟酒,“这是我要感谢你的,当初若不是你邀我同去南山,我就无缘结识我今生的至爱。”

听到这个答案张骞也是呆了一下,虽然他早就猜到这两个人的关系肯定是不一般,但没想到对方用的竟然是“至爱”一词,惊讶之余连忙掩饰着说道:“呃,似乎也没怎么见你们在一起,我还以为……”

霍去病明白他的意思,便道:“该在一起的总会在一起的,等你这趟出使归来,我应该可以携夫人迎候你了!”

“原来如此,甚好甚好!”张骞终于完全会意,也不禁替对方高兴,又不由得感慨起来:“唉!年轻多好啊,你们还有那么多时间来互相爱慕,多么令人羡慕啊!想当年这种滋味我也品尝过,那真是又酸又甜哪!唉!人生哪,也许就是如此,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知道了,韶光最是轻易辜负,青春啊,热情啊,都宛如镜花水月,人生真是有如一场大梦啊……”

他还在喋喋不休地抒发着感慨,对方已经郑重举酒,“去病谨以此酒,谢过足下的牵缘之恩!”

张骞的抒情还没有尽兴,但也只得先打住自己的长篇咏叹,赶紧把酒端了起来,“好好好,我也祝你们有情人早成眷属!”

霍去病并不愿意谈论自己的感情,一方面他是觉得别人理解不了自己,另一方面也是怕别人笑话自己的困境。其实,他若是真的肯跟人谈谈,肯定会对自己有所帮助,只是他的性格做不到罢了。

待这杯酒饮罢,他就顺势换过了话题,殷殷叮嘱对方道:“出去之后,只要信路未断,你可要记得时常跟我通信,西域的山川地理、风俗人文,这些都别忘了告诉我。”

张骞连连点头,这个要求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内,“放心放心,那是一定的。”

一口答应了之后,他又笑着补充了一句:“不过嘛,说到跟你通信,倒还真是有个小小的麻烦。”

霍去病不解地问道:“什么麻烦?”

张骞打了个哈哈,“啊哈,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写这个抬头而已。”

原来是为了这个!霍去病先是想笑,可是又笑不出来,因为对方的意思是说,作为朋友通信时,他希望能称呼自己的字。

猛一听这没有什么问题,按照风俗,平辈朋友之间就是要互相称字的,比如张骞字子文,他的朋友平常可以亲切地称他“子文”,如果给他写信,客气一点的抬头就可以是“子文足下”。

当年他们初识时,张骞是个四十岁的中年人,而霍去病只是个十六七岁的校尉,所以张骞可以直呼他的名字“去病”,但是这几年下来,两个人已经是忘年朋友的交情,何况霍去病的地位也很高了,再以名相称就有点不合适了。更何况写信不比日常说话,而是要使用书面语言的,所以,张骞希望能以字来敬称对方,并不纯粹是客气,而是完全符合人情之常和实际需要的。

问题在于,霍去病至今无字。

当时男子通常是在行冠礼的时候取字,一般来说应该十九周岁行冠礼,即虚岁二十,未冠者不能结婚,也不能担任重要职务。如果有特殊情况,可以提前行冠礼,比如当今圣上,就是在十五岁时行冠礼,之后十天登基继位的。霍去病也是提前行了冠礼,但是却没有取字,说起来也是有一段缘故。

当年他出任票姚校尉时只有十六七岁,而校尉是军中的重要实职,未冠者是不可以担任的,所以必须提前行冠礼。提前倒没有什么大的问题,让他的舅父卫青大犯踌躇的,是另外一个问题。冠礼是应该由父亲主持、在家祠进行的,即使没有父亲,也应该由同族长辈来主持,所以卫青踌躇的是:自己的这个外甥,到底算是有父亲还是没父亲?有家祠还是没家祠?有族人还是没族人?

霍去病的私生子身世是尽人皆知的。他的生父霍仲孺,原来是河东郡平阳县的一名小吏,在去平阳公主府办事时,偶遇了时为平阳府舞伎的卫少儿,两个人有了私情,女方怀孕了,男方却一去不回,另行娶妻生子,不但抛弃了这个失身于他的少女,更未曾对这个儿子尽过一天做父亲的责任。他知不知道这个儿子的存在都是问题,又怎么可能为儿子主持冠礼呢?

有人会问,卫青的身世不也是私生子吗,他当年怎么行的冠礼,照搬不就行了吗?这还真的不能照搬。虽然都是私生子,但是卫青并没有从父姓,他的生父姓郑,而他的母亲让他姓了卫。凡是中国人都能明白,孩子姓什么至关重要,一旦姓了卫,从此他就不是郑家的人,而是卫家的人,卫家的族人长辈就是他的族人长辈。而霍去病的母亲却坚持让儿子随了父姓,这么做到底是出于何种考虑,她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但问题是,尽管随了父姓,却又与生父毫无联络,连人家那边是否知道有这个儿子都不清楚,这岂不是尴尬之极?

当然在挥洒自如的天子刘彻看来,这也算不上什么大问题,他对卫青说:“去病是在你的眼皮底下长大的,也是在朕的眼皮底下长大的,实在不行,他的冠礼你来主持、朕当主宾,不就行了嘛!”

天子虽然这么说了,但是一向谨慎的卫青觉得不能滥用恩宠,再说这样做也不合礼制。绞尽脑汁之后,他总算想出了一个变通的方法:在长安找一户姓霍的人家,请人家主持仪式,借用人家的宗祠行礼。反正,说到底天下霍姓的祖宗都是一个,就是八百年前周文王的第八个儿子霍叔嘛!

于是,霍去病的冠礼就这么举行了。只是,这个借来的宗亲并没有给他命字,人家当然不可能大包大揽了。而刘彻的想法是:“去病的名已经是朕取的了,字就换别人来取吧!”卫青的想法则是:“去病还小,生父又还在世,这个字只要陛下不给取,我也就先别给取了吧!”

这样拖延下来,霍去病就一直无字。

在别人议论他时,这也是一个现成的素材,总而言之,私生子身世带来的困扰是方方面面的。其实,这就是他独有的困境,别看他在很多极其困难的事情上,轻松地超迈众人,但由于没有正式的父亲,在很多别人认为最简单的事情上,他却往往举步维艰。比如冠礼和取字,比如他作为列侯的家庙设置,比如他日后的婚礼安排,这一切都会遇到别人想象不到的麻烦和困难。

好在他的生活中,能被别人用字来称呼的时候倒也真的不多,他并没有什么朋友,他有的就是军中同僚和下属,这些人称呼他骠骑将军就行了;他也从来没有别的上司,他的上司就是大将军,再往上就是天子了,这两人都是他的亲戚长辈,从来都是直接叫他的名字。

张骞一言既出,看霍去病久久没有说话,担心自己是不是言语造次了,赶紧又安慰道:“这真的不是什么大事,你千万别往心上放啊!”

霍去病知道对方是照顾自己的感受,问题是他并不是要避讳此事,只是此刻提起来,难免有一点心酸而已。晃了晃手中的酒,他也忍不住学着对方的口气长叹了一声:“唉!活了这么大,也不知道霍姓的家谱上,有没有算上我这一号人物?”

张骞无言以对,像骠骑将军这样的人物,无论列在哪个家族的家谱上,还不都是那个家族求之不得的荣光啊,可是他竟然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被列入家谱,这真是让人不知从何说起!

两个人沉默了片刻,霍去病微微苦笑了一下,又慢慢地接了一句:“如果这次战死了,也不知道霍姓的宗祠里,会不会有我的一个牌位呢……”

他的语调很淡然,但张骞却蓦然觉得心中酸痛起来,似乎从这份淡然后面听出了压抑着的痛苦……

瞬时之间,他的心中充满了要帮朋友解决这个问题的强烈愿望!同时还夹杂着一份自责:“试问遇到这种问题有谁会不痛苦呢?他痛苦不是一年两年了,只是因为他一向出类拔萃,你竟没有意识到他的心里也会痛苦,这岂不是有亏友道啊……”

但是张骞并没有马上说话,而是先不动声色地默谋了一会儿,然后才笑眯眯地开口了:“呃,这个这个……临别之前,我有一句话,也不知当讲不当讲……你知道我这个人吧,虽然见识有限,但毕竟年岁不小了,阅历也算是有一些……”

他故意啰哩啰唆地做着铺垫,果然霍去病已经很干脆地说道:“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好好好,那我就直说了……呃,你是不是承认河东郡的那位……他是你的父亲?”

霍去病没想到对方要说的竟是这个!从小到大,别人要么就是利用这件事来攻击他,要么就是竭力避免谈到这件事,却从来没有人跟他认真讨论过这件事,张骞是第一个这样做的人。

他感觉自己有些不习惯,却又觉得似乎愿意跟对方说说,不由得沉吟起来。

不知怎的,他一下子想起了小时候在外婆家的情形。那时候从来没有人提过这件事,虽然明明每个人都知道,却每个人都讳莫如深。那时候在自己的生命中扮演父亲角色的,是舅父和姨父这些男性长辈,而自己也从未将这个生父放在心上,“既然你不要我这个儿子,那我也不要你这个父亲,就这么简单,没什么可说的。”

很明显,那时候的他太小了,并没有直面这个问题,而随着年岁渐长,他心中的想法已经慢慢地改变了。甚至读书时看到“父”这个字,他都会心情复杂地盯着看好一会儿,甚至听李敢说起小时候被父亲把屁股打开花的往事,他的心里都会五味杂陈,因为从来没有人打过自己的屁股。现在的他,对这个生父到底是什么感觉,其实也说不清楚,肯定是有些恼恨他抛弃了母亲和自己吧,但又知道他千真万确是自己的父亲,这是不容置疑的。

沉吟了一会儿之后,霍去病板着脸回答道:“其实你这个问题没有必要,既然他给了我生命,既然我随了他的姓,那么我就是他的儿子、是他家祖先的后代,这是绝对明确的。”

张骞说道:“既然如此,不知你如何打算?”

霍去病苦笑了一下,语气无奈地回答道:“不瞒你说,这个问题我不是没有想过,但是内中的头绪很复杂……而且,说到底是人家不要我的,我又能如何打算呢?”

只听张骞缓缓说道:“我觉得吧,你的生父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这是他的事情,但是你不用学他吧?你是完全可以做得不留遗憾的,你说是不是?”

其实要的就是这句话!这件事情说复杂是很复杂,但说简单也很简单,张骞找的这个角度是最有穿透力的,霍去病是个一点就透的人,对方的话音未落,他的心里已经亮堂了。

“你放心吧,”他思索了一会儿,然后严肃地看向对方,“我知道如何打算了,不管父亲尽到了责任没有,我总之把儿子的责任尽到。”

张骞欣慰地松了一口气,远别之前,朋友能听得进这番进言,自己也算是尽到了为友之道,他的心里面感到既踏实又轻松。

但是霍去病的心情并没有轻松,因为与此同时,有个声音在他的心里响了起来:“可是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了!如果这次就战死了呢?那我就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