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汉家儿郎冠军侯:霍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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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119、无以为报

朔方城距离五属国近在咫尺,所以霍去病这边一松口,五属国进献的五名美女很快就送到了。素宁心中纵然一万个不情愿,也只得打叠起精神,先去过目了一遍。只见这几个匈奴少女的长相果然与汉人有所不同,头发略微带鬈,眼珠的颜色也不是纯黑,然而皮肤白皙、腰细腿长,还是当得起美女之称的。

素宁平日里从不妆扮,但今日却是华服盛饰、气派端严,这些女孩子在她面前,个个都怕得什么似的,战战兢兢地连头都不敢抬,多少也让人觉得楚楚可怜。五属国那边派来护送她们的,是一位年长的女性萨满。女萨满极其恭敬地向素宁行礼,又一一介绍了女孩们的出身来历,说了半天,只见素宁一直一言不发,便小心翼翼地问道:“夫人可还满意吗?”

素宁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地说道:“都是处子吧。”

女萨满连连行礼,“来之前我全部亲自验看过了的,保证没有问题。我们敬畏骠骑将军就像敬畏天神一样,选择这些少女时就像选择祭品一样,绝对都是最洁净的。”

素宁瞥了女萨满一眼,面无表情地说道:“看将军的意思吧,我们也不见得个个都留下。”

女萨满双手奉上一叠白布,“无论骠骑将军受用了哪家的女儿,都希望夫人做主,能开恩给那家人一个表彰,他们必将视之为无上的荣耀。”

素宁会意,但是并不开口,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她把女孩们安置好了,便回头去找霍去病,要将侍寝的具体安排告诉他,没想到对方听完却说道:“你这样安排是不行的,要全部放在今晚。”

素宁愣住,霍去病道:“你没想明白吧?这近似于一场攻心战。当初在金华殿里,圣上和太卜李须曾经给我和桑弘羊上过这一课的。”说着便将当年金华后殿里的那番谈论复述了一遍。

素宁也顾不得害羞了,直接问道:“李太卜传给你的东西,后来你修习了吗?”

“没有。不过看是看过的,也不是多么难。”

“不难?”

“就是行气导引嘛,对一般人可能有点难度,但对练过武的人来说不算什么。”

“……没有走火入魔的危险吧?”

“放心吧!我又不动心,怎么可能走火入魔……”

当天晚上,素宁让霍去病把骠骑将军的印绶解了下来,交给自己拿着,然后怀着万般复杂的心情,目送丈夫走向了那扇屏风后面。她和女萨满就一起守在外间,每当有白布送出来,她们两个一起验看过之后,便由素宁取过那枚骠骑将军的金印,饱蘸朱砂,在上面郑重地盖上一个鲜红的印章,然后交由女萨满珍重收起,它们将被带回女孩们的家里,凭这个印章可以换取到许多的好处。

这个夜晚无比的漫长,女萨满的口中总是喃喃不停,似乎一直在念叨着不知什么歌谣,而素宁则一直默念着一句话:“今晚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将被传回五属国、乃至传到漠北,一切都是为了更容易地臣服他们、一切都是为了少在战场上流血……”

不管心里有多么不愿意接受,她都必须强迫自己接受今晚的一切,并且不敢有丝毫大意。

就在她逐渐觉得麻木的时候,意外情况出现了,有一个姑娘竟然并非完璧之身!

素宁冷冷地看向女萨满,“你不是都验看过的吗?”

女萨满早已是大惊失色,不待她开口已然跪了下来,面红耳赤、窘迫万分。

素宁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语调沉缓地吩咐道:“这个你带回去吧,我们不要了。”

女萨满连连顿首,一句话也没敢说。

第二天一早,这位女萨满又来求见素宁了,果然是就这件事情前来解释的。

她跪在地下连说带比地讲了一通,原来她已经连夜查清楚了原委:那个姑娘在被挑中时已经有了一个相好的小伙子,而这个小伙子竟然混在护送的队伍里一路跟了来,于是发生了意外。

素宁听到此处,心中倒升起了一丝怜惜,心想不如成全他们两人算了,人间难得成双作对,就让他们回草原上去放牧牛羊、快乐逍遥吧!便问道:“他俩人呢?”

女萨满一挥手,后面的随从捧上来一只木盘,揭开盖布,赫然是两颗血淋淋的人头!

素宁哪里见过这个!一时间只觉得心惊肉跳、头皮发麻,根本不敢向盘中再看一眼,强自支撑着说道:“很好,我知道了,拿下去吧!”

女萨满又顿首说道:“骠骑将军是真正的天神降世,欺瞒他就是亵渎神灵一般的重罪,我们回去马上把这两家人全部杀了谢罪!还祈情将军和夫人开恩,准许该国再补一个女子过来,免得他们一国上下惶恐不安……”

素宁的手心里全是冷汗,勉力把持着自己的心神,说道:“准许他们补人,杀就不要杀了。”

女萨满连忙答应:“遵夫人命。”

内城中的这处居所并不大,仆从也不多,日子原本是很清静的,现在一下子多了五个天真烂漫的匈奴少女,每天在院落里来来去去的,让人时刻不是听到她们的声音,就是看到她们的身影。

公正地说,从刘彻到卫青再到霍去病,接纳这些来自北方草原的女子,更多的是出于羁縻番邦的考虑,谁都不会真正地沉湎于这些异族美色。可是对素宁来说,这是她第一次亲眼看到丈夫身边的莺莺燕燕,而这又正是她自幼心底最为抗拒的事情,尽管这条路是她自己选择的,尽管她下了最大的决心要处理好这一切,但等到真的面对时,她才知道个中滋味远比自己想象的更加苦涩。

汉人女子那一套刺绣纺织的工作,这些匈奴女子是一概不会的,琴棋书画之类的才艺更是无从谈起,素宁只得安排了人先教她们说些汉话,学些基本的洒扫应对、进退规矩。

她早就料到这些女子爱上自己的丈夫是大概率的事情,爱就爱吧,但她没有料到匈奴女子完全不懂礼法,表达起爱意来远比汉人热情奔放得多!她们示爱邀宠、投怀送抱的那一幕幕情景,实在是太让人扎心了。

素宁想过,历代先王有那么多女人,不知他们的嫡后元妃都是怎么过来的?还有自己的母亲,父亲当年也是姬妾颇多,母亲又是如何熬过来的?可是她想来想去,总觉得母亲的处境还是比自己好得多,当初的侯府是深宅大院,母亲完全可以一个人清静,不像今天的自己躲都没地方躲!父亲的姬妾也没有太过分,有两个风骚一些的,至少在母亲面前还知道收敛,不像现在这些匈奴女子都不知道避人的!

最重要的区别是,父亲从来没有爱过母亲,而母亲呢,不知道最初是怎样,也许爱过但是早就心凉了吧,反正从自己记事起,她就总是那么端庄大度、波澜不惊的,不似今日的自己这么满心酸楚。

她甚至觉得自己体会到了怨妇的心情,那就是一种又爱又恨的情绪,丈夫怎么做都会让自己难受。他不来呢,自己固然会对灯垂泪,他来了呢,自己又难以克服心底的抗拒,而在他睡着之后,强忍多时的眼泪还是会一滴一滴地落到枕头上面……

当然,不管心里怎么酸楚,在外表上她仍然还算绷得住,跟自己母亲当年一模一样:端庄大度、波澜不惊,她自信就算师父看到自己今天的表现,应该也是挑不出毛病的。

眼看已是盛夏,天气越来越炎热,入伏这天的傍晚,霍去病忽然对素宁说道:“明天你安排一下回长安的车辆,把她们五个送走吧。”

素宁有些吃惊,“为什么?”

“不为什么,一个多月了,各方面都交待得过去了。反正大家也都知道咱们快要回去了,对外你就说省得到走的时候人多麻烦。”

“可是今天刚入了伏,这么热的天赶路……”

“让她们慢慢走就是。她们走了,咱们也过几天清静的日子,你最近瘦了,这么热的天本来就吃不下东西,心里再不舒服就更要清减了。”

“心里不舒服”这几个字让素宁敏感地抬了一下眼,不知道是该承认还是否认,两个人对望了片刻,她言不由衷地说道:“这样打发人,是否有些不近人情……”

霍去病毫不容情地说道:“你这就是妇人之仁了,骊姬之祸不可不防,连夫差都是防着西施的,咱们总不能连夫差都不如。”

骊姬,这个来自北方的草原佳丽,五百年前曾经导致晋国三世动乱,后世的君侯都是引以为戒的。素宁感觉自己有点明白了,便道:“也好……就是长安家里还得提前安排一下。”

“我已经给管家写信了,让他扩大一下府第,把旁边的院落买下来给她们住,但是中间的隔墙不要拆除。”

“这又是为何?”

“因为,考虑到她们的父兄,我必须得留着她们。但是从此往后,你不想见到的人,就可以一辈子都不见到。”

一句“不想见到”让素宁又哑口无言了,真的不知道应该承认还是否认,她瞥了对方一眼,又慢慢地垂下了眼睛。

霍去病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比较不敏感,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开口道:“我刚才的话绝对没有冒犯你的意思,我只是想说清楚一个意思,就是对我来说你比什么都贵重,你不管为了什么而委屈消瘦,对我来说都不值得!”

素宁明白了,原来自己端庄大度的表演是失败的,可是对方这番话说得如此周到而又精准,让自己真的无言以对。

小院中的生活又恢复了简单清静。三伏天很快过去了,天气一天一天地凉爽起来,今日乃是七月初七,正是民间的乞巧之节。

天黑之后,素宁眼看月亮已过中天,银河两边的牛女二星分外明亮,便独自在后院安排下了瓜果酒馔,先是拜祀默祷了一番,然后便手拈彩线,在月光下对着针孔穿去……

这可是件极有难度的事情,她试了许多次之后,好不容易总算穿过去了一次,不由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此刻天上星汉灿烂,周匝寂无人声,暗夜之中惟闻秋虫唧唧,她正想待在院里想一想自己的心思,身后却忽然响起了霍去病的声音:“你知道吗,圣上做过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悄悄过来的,倒把素宁吓了一跳,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接话:“是吗?”

霍去病道:“圣上在昆明池畔为牵牛织女二星立了两座石像,牵牛在左岸、织女在右岸,两座石像隔昆明池相望,也不知他是为了什么缘故。”(注:这两座石像至今犹在,位于西安市斗门镇,两像相距三公里。)

素宁听了也觉得新鲜,微微笑道:“想来也没有别的缘故,七月初七也是圣寿之日嘛!圣上喜欢牵牛织女很正常啊,用昆明池来象征银河也很合适,等回了长安,我倒想去看看这两座石像。”

“没问题,我陪你去。等到明年七夕,我还可以陪你到织女像前去乞巧。”

素宁微微点头,却没有答话,毕竟今年七夕与明年七夕之间,还隔着一场远征,每当一念及此,她的心情总是蓦然沉重下来,今年许下的承诺,谁都不知道明年能不能兑现。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霍去病道:“有个问题不知你可曾想过,我觉得牵牛织女如果有来生,他们会宁愿选择做普普通通的凡人吧,至少还能长相厮守。如果换了你,不知你会愿意做个普通人吗?”

“我本来就是普通人嘛。”

“实话说,在一般人看来,咱们并不是普通人。我的问题是:虽然此心不变,但外在的一切都很容易改变,如果我们的来生并没有特殊的命运和出众的才能,一切都平平凡凡,你会担心吗?”

素宁思考了一下,慢慢地回答道:“我不担心。平凡也是件好事。特殊的命运和才能,都是为了特殊的使命才有的。生得很平凡,就说明在那一世,上天并没有给我们安排什么特别艰巨的使命,那我们只需要好好地生活就行了,真论个人幸福,很可能还会强过今生。”

霍去病道:“对,我也不担心,只要还能遇到你就行了。”

这句话中的深情是如此的明显,而素宁却只是淡淡地答道:“你别总是这么说了,关于来生,我可是什么都没有承诺过。”

这么久以来,只要一谈到来生,她的论调必然就是:“来生为什么还要相遇呢?这一世情爱带来的烦恼还不够多吗?”不管对方设想来生在哪里、做什么,她就是不松口还要在一起。

霍去病仰头看了看牛女二星,轻轻说道:“有些想法,我一直没有跟你说过。”

“什么想法?”

“我知道我给你带来了许多烦恼,过去我一直以为这是因为你担心我亡在阵前,但是最近我才逐渐感觉到,也许这并不是唯一的原因,也许更主要的原因,是在这个局里应该用二,而我实际上用了三。”

素宁的心像是被突然地攥住了,呆呆地立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半步也动弹不得。

“在认识你之前,我从来不曾想过这个问题,也不曾想过会遇见你这样一个人。以前我一直认为,女人都喜欢赢得男人的思慕,甚至还喜欢不止一个男人为了自己争风,可是我认识你这么久了,却好象除了我之外,就再无别人思慕于你似的!你这么出色的人,这是多么地不合情理!慢慢地我才明白,这是因为你总是收敛自身的光彩,从不勾惹别人的相思,你并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而是拒人于毫末之间、未起之时。”

“以前我总是觉得,我得到你是理所应当的,咱们是真心换真心。后来我才明白,你的贵重端严,已经表明了你最在意的是什么,而我,却没有什么能与之交换。过去我从来不曾想过自己竟会得到这世间最难得到的东西,一颗冰清玉洁的心灵,而今真的得到了,才知道竟然无以为报!”

素宁的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她明白“不见可欲,其心不乱”的道理,眼前这个人自幼出入宫廷,是在绮罗丛中长大的,他从小敬慕的那位圣上,后宫佳丽之多前无古人,一个人自幼在这样的环境里耳濡目染,想不染污又怎么可能呢?但是,这是她根本无法从容谈论的题目,她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勉强用不在乎的语气说道:“唔,我还以为你会提古圣先王有多少女人呢!”

霍去病苦笑了一下,说道:“现在我明白了,古圣先王跟我不是一个心量境界,他们对每一个女人都是爱护之情,对谁也不是男女之情!可我只是一个凡夫俗子,求的就是男女之情,在没有男女之情时,对谁也做不到真心爱护,在有男女之情时,又无以回报人家的冰清玉洁。”

“不必说回报……”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听到这句话,素宁终于忍不住大声抽咽起来,“好了,咱们别再往下说了……”

对方却拉住了她:“听我说完。我知道我不能问你难受不难受,这是对你身份教养的冒犯,但我想,无论谁面对这个局面都不会好受!我不知道你的烦恼中,有多少是与用三有关,但是,我不得不置你于如此局中,心里很难过,何况我只能许身于使命,能给你的本来就不多……”

素宁背过身去,双肩颤动着,完全无法说话。

他在她的身后拭了一下自己的泪水,“对不起,今生只能这样了,的确不完美……我唯愿来世再遇见你,用二,再不用三了!”

素宁一言不发,只是流泪,但是她的心里很清楚,在对方迄今为止所有关于来生的提议中,惟有最后这句话,才是真正让自己无法拒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