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汉家儿郎冠军侯:霍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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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116、策立三王

刘彻急急地赶回未央宫,哪里也没有去,而是直入王夫人的寝宫。

王夫人这些天来基本都是昏迷着,但是在圣驾匆匆赶来的这一刻,她不知怎的竟忽然清醒了过来。

看着奄奄一息的爱妃,刘彻的心下也是伤痛不已,俯身在她的枕边,替她理了理散乱的发丝,温言说道:“闳儿马上就要封王了,你放心吧!”

王夫人原本昏暗的眼神忽然闪亮了一下,想谢恩却又无力起身,刘彻赶紧握住她的手,又柔声问道:“告诉朕,你想要闳儿封在哪里?”

王夫人迟疑了一下,用微弱的声音说道:“洛阳,可以吗?”

没想到竟然是洛阳!这下子轮到刘彻作难了。

洛阳是能分封给诸侯王的地方吗?八百多年前周公以土圭测量日影,测得洛阳为“天下之中”,从而亲自营造了这个都邑。东周五百余年定都于洛阳,秦汉虽然没有在洛阳定都,但仍然视之为至关紧要的战略重地。洛阳不但设有武库,更要紧的是离敖仓极近,敖仓是漕运的枢纽仓储,关系到整个关中和北方的粮食安全!当年楚汉相争之时,高祖正是因为占据了敖仓才得以军粮充足,最后耗到项羽绝粮东归,高祖趁势追击,这才有了垓下之围,最终把项羽送到了十面埋伏四面楚歌、霸王别姬乌江自刎的结局。

所以明眼人不难看出,王夫人的这一生就是最典型的“以色事人”了,尽管她姿色无双,也受尽了帝王的宠爱,可是直到最后,她却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没有弄明白!

此刻刘彻虽然不忍令她失望,但也只是略微犹豫了一下,便狠下心来说道:“洛阳乃是天下之中,祖制不可以在此封王,你再想一个地方吧,除了洛阳,哪儿都行!”

然而王夫人不知道是不是没有力气了,久久没有再次说话。

刘彻已经忖度好了,便抚着她的手徐徐说道:“你是赵地之人,你想想看,关东之地哪里最好?哪里也比不上齐国!不但地盘最大,而且也最富庶,东临大海,可得渔盐之利,四百年前临淄就已经是天下最大的都邑了!封闳儿为齐王你看怎么样?”

王夫人的嘴唇动了两下,依稀可以辨认出她说的是“幸甚”,然而声音已经发不出来了。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抬起右手,触碰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刘彻知道,这是磕头谢恩之意,他轻轻地把这只手放回原处,两滴眼泪终于滚落了下来。

两天之后,王夫人去世了,尽管这是早就在预料之中的事情,刘彻还是极其哀痛,毕竟这是他最近几年最为宠爱的女人,他心中的失落与空缺还是很难弥补的。他发出诏令,封赐王夫人为齐王太后,因为这样他就能够以诸侯王太后的规格为他心爱的女人发丧了,夫人去世称为“死”,而王太后去世就可以称为“薨”了,这也算是给足了王夫人身后哀荣。

又过了一天,刘彻亲自执笔,认真地起草了三封策立诏书。

他亲自草诏并不奇怪,动笔为文一向就是他的爱好之一,何况这次还有非常重要的理由:他认为策立诏书并不是官样文章,他也不想让每封诏书的措辞雷同,相反,他打算借此机会,给每个儿子以单独的训诫。

第一封诏书,是策立皇二子刘闳为齐王:“封于东土,世为汉藩辅。”在写完若干套话之后,下面就是对刘闳的训诫了:“惟命不于常,人之好德,克明显光,义之不图,俾君子怠。”

写得确实是文笔典雅、微言大义。在刘彻看来,自己的二儿子除了身体娇弱,倒也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最大的期望就是他能保持谨慎端正。

策立诸侯王是国之重典,此时此刻,他不能不联想到自己父皇策立的十三个诸侯王,也就是自己的十三个兄弟。这批兄弟中,有几个明明小时候挺规矩的,而现在却已经成了骄奢淫逸之徒,但愿闳儿不要步了那几个叔王的后尘!其实此子聪慧有才,将来若能像他的伯父河间王刘德那样,好学多问、交游儒者,也能成为一名不错的贤王,总而言之,希望闳儿能够好好体会这份诏书的深意,理解自己这个父皇的一片苦心吧!

第二封诏书,是策立皇三子刘旦为燕王:“封于北土,世为汉藩辅。”后面也有好几句训诫之词:“毋作怨,毋俷德,毋乃废备,非教士不得从征。”

这番话是很有针对性的,燕国之地位于北境,与游牧民族接壤,多年来一直是抗击匈奴的前沿阵地,现在虽然匈奴已然北遁,乌桓也有降附之意,但一定要处理好关系,特别是刘旦那个性子,更要教导他以和为贵、事事谨慎、千万莫要激起变故。

刘彻仔细看来,自己的这个三儿子,的确得了他李氏外家的遗传,不但能骑善射,而且也颇有镇守一方的气魄,这都是他的长处,放在北境还是合适的。问题是他的性格,看上去竟然颇有睚眦必报的意思,所以今日才要苦口婆心地训诫他不要“作怨”,不要败德,不要荒弃武备,不要把不习礼义之士招在身边使用。

北境边防事关重大,为了体现告诫的严肃性,刘彻不嫌罗嗦,又提笔写了几句,专门说明了这些年对匈战争的不容易:“荤粥氏虐老兽心,侵犯寇盗,加以奸巧边萌。於戏!朕命将率,徂征厥罪,万夫长千夫长,三十有二君皆来,降旗奔师,荤粥徙域,北州以绥。”

写到这里他忽然停住了笔,因为他发现,刚刚写下的这两句话,竟然与过去的两份诏书颇为相似!前一句来自十年前卫青收复河套之后的表彰诏书,而后一句则来自自四年前霍去病河西受降之后的表彰诏书。

“唉,卫霍啊……”他不由得在心里叹了一口长气,个中滋味也真是一言难尽。多少年来,自己一直期盼着刘氏皇家也能出一个这样的人物……先是寄希望于太子,后来也曾寄希望于这个能骑善射的三儿子,每每总是盼望着能从他们的身上看到一点卫霍那样的影子,最好能像去病,即便不能,像卫青也可以啊!然而,这一切期盼终究还是落空了。

叹过这口气之后,他提笔开始了第三封诏书,这封诏书是策立皇四子刘胥为广陵王:“封于南土,世为汉藩辅。”思索着这个儿子表现出来的问题,刘彻写下了这样的训诫:“悉尔心,战战兢兢,乃惠乃顺,毋侗好佚,毋迩宵人,维法维则。”

这番话的意思非常明显,就是告诫这个儿子:你要小心收敛!你要与人为善!你要遵法守纪!不可耽于逸乐!不可亲近小人!

无论是作为一个父亲的家训,还是作为一个帝王的诏书,写到这个程度也算得上是仁至义尽了,然而刘彻还觉得意思不够,毕竟刘胥是年龄最小、问题最大的一个儿子,因此他想了想,又在后面加了一句《尚书》里的话:“臣不作威,不作福,靡有后羞。”

这句话是引经据典,但语气确实是很重的,在这三篇策立诏书中,对刘胥的训诫是最长的、也是最严厉的。(注:策立诏书原文载于《史记·三王世家》)

三份诏书都写完之后,刘彻继续沉思着。他突然发现,这整件事情非常奇特,发展到今天这一步,又似乎跟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你看,两年前不也正是这个格局吗?嫡长子为太子,其余三个儿子为三王,除了局中之人,外人很难看得出,其中还曾发生过这么一段微妙而又剧烈的波折。

那么,这段波折究竟对什么人有影响呢?他需要好好地梳理一下自己的思路。

“朕原来对儿子们的看法一直不够清晰,经此波折,看清楚了几个儿子的不同品质,这肯定不能算是件坏事吧……”

“对太子而言,经此波折激发了他的发愤图强之心,这也不能算是坏事……皇后肯定是担惊受怕了,但是只要太子肯从此争气,对她就是个很大的安慰。”

“对另外三个儿子来说,他们本该为王,现在也封了王,各归本位,无得无失……只是前几年对老三和老四太疏于管教了,现在看来,这两个孩子的问题已经有些积重难返,不能不颇为后悔啊!”

“对于谋夺储君之位的势力来说,阴谋已经破灭,李蔡伏罪,也算是死有应得,唯一的一个牺牲品,应该就是被人利用了的李敢吧!但是他的死是这段波折的一个转折点,如果不是他这一死,事情还不会这么快就水落石出。”

他又仔细地考虑了一下陇西李氏,这个家族的姻亲故旧还是很多的,为了太子的将来考虑,还是应该缓和一下关系,尽量避免结怨太深。这件事情适合由皇后出面,但需要自己先给皇后定个方向。

当然他想来想去,到最后还是无法避开霍去病。

“是他出手杀了李敢,既让事情水落石出,却也跟朕玩了花样!唉,他的账是最复杂的,简直不知道该怎么算才好……而且为了不肯尚主,他竟然跟朕硬顶到了今天!”

时至今日,刘彻已经明白再拖下去没有意义了。霍去病这样的性格,说实在话也不是尚个主就能羁縻住的,他的忠诚其实是不用怀疑的,而最关键的是,太子已经定住位了,与天子已经完全是一体了,再无变动的可能性了!时已孟夏,眼看明年春天就要再次用兵,再拖下去又有什么好处呢?

沉思了好一会儿之后,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起身去了椒房殿。

卫皇后这几天正为了王夫人的丧事忙碌着,没想到圣驾会在这时候过来,心中难免有些疑惑,只得静静地等着对方开口。

刘彻缓缓开口道:“去年去世的郎中令李敢,身后留下了一儿一女,大约也都六七岁了,去病当初之所以杀他们父亲,都是为了据儿……”

话刚说到这里,皇后已经跪下了。刘彻看了她一眼,说道:“你起来吧,朕不是要再责怪谁。只是,为了据儿着想,这两个孩子须得好好看待,这个你懂吗?”

皇后连忙说道:“臣妾懂得,一定会好好照看故郎中令的遗孤。”

“不,你没有真懂。”刘彻看着皇后的眼睛,“你好好照看他们有什么用?太子好好看待他们才有用!明天你托人给他们家里递个话儿,就说等这两个孩子大点儿了,就都过来跟着太子。”

皇后不由得怔了一下,刘彻继续看着她说道:“‘和大怨必有余怨,安可以为善!’这句话你懂么?”

这句话出自《道德经》,此刻这位表面尊崇儒家的帝王也不得不引用道家经典了,当然了,若论洞明透彻,还得是道家嘛。卫皇后凝神细思着,这句话的字面意思她当然懂得,但是怎样才能没有余怨呢?

只听皇帝说道:“怎样才能没有余怨?你要给人家希望!你要在自己的船上给人家留个地方!懂了吗?”

皇后彻底明白了过来,“陛下这是真心替据儿着想,臣妾懂了。”

刘彻点点头,“据儿性格宽仁,这两个孩子跟着他,各方面都是放心的。”

(数年之后,李敢之子李禹成为了太子刘据的侍从,李敢之女则成为了刘据的侧室,两人都很得刘据的看重。由此看来,李敢被杀带来的怨恨,就这样被高层刻意地修复与弥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