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汉家儿郎冠军侯:霍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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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110、岁月无悔

霍去病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在朔方一待就是这么久。

身为军人,他过去只曾出征过,不曾戍守过,现在才体会到了长年戍守在边关是种什么样的滋味。

寂寞是难以排解的,现在的他不但已经学会了追忆往事,甚至还会在夜晚默默地看起星星来。尤其是在夏秋两季,朔方这里的夜晚特别的安静,凉风拂面,繁星闪闪,流星不时划过漆黑的夜幕……他甚至想起了民间的那个传说,若是能在流星消逝前许完一个愿,这个愿望就可以实现。

左右无事,那就试试吧!一次,两次,三次……最后终于出现了一颗格外缓慢的流星,拖着尾巴一闪一闪地划过半个天空,终于让他把愿望说完了。

朔方与长安相隔将近两千里,只能依靠尺素传书,所以这些日子里,盼信成了他的一件大事。不过除了未婚妻的信,他的家信来源很简单:母亲自己写不了信,舅父则没时间写太长的信,表弟刘据虽然爱写信,可还是个孩子。篇幅最长、内容最丰富、笔触最亲切的,当然还是弟弟霍光的信,弟弟会把自己的所见所闻详细道来,也会向兄长汇报自己的生活琐细。

从霍光的信中看,他已经在长安站稳了脚跟,交到了一群朋友,进入了一个活跃的新圈子,这个圈子中的大部分人都是与他同做郎官的年轻人,也就是说基本上都是世家子弟。

说起进入这个圈子的过程,霍光也算是经历了一番曲折。

他刚到长安时,世家子弟中最早接纳他的人是李陵。李陵的父亲早逝,他在家族中跟自己的三叔李敢关系最为亲密,可以说李敢的道路就是李陵自己未来想走的道路,而李敢对霍去病的推许,自然也会感染到李陵。

霍光也很喜欢李陵,他自己没有习过武,所以对李陵这样武艺高强的同龄人充满了羡慕欣赏之意,再说他也多次听自己的兄长称许过李敢,在这种情形下,这两个同为郎官、天天见面的少年人很自然地处成了好朋友。

在李陵的带动下,霍光很快就进入了长安上层年轻人的交往圈子,也就是世家子弟的圈子。年轻人还是要比他们的父辈单纯很多,他们接纳谁或者排挤谁,更多的是出于自己的好恶,而没有那么多政治上的考虑。再者也必须说,霍光要比当年的霍去病讨人喜欢多了!他的聪明是恰如其分的,性情又很和柔,绝不像霍去病小时候那么出众而又高傲;而且他也不象霍去病那样是私生子,别人看待他的时候不用带伦理判断,接纳起来也容易了很多。

然而在甘泉宫事件之后,这一切一夜之间发生了剧变。李陵并没有跟霍光打一架或者吵一顿,但是他再也不理霍光了,见到这个人就像没见到一样。不单李陵,圈子里的其他人也都是这么做的。

这样,霍光等于是被孤立了,就是大家抱成团来孤立你一个的那种孤立,那些人本来还不至于如此团结,但是有了你这么一个敌人,他们反倒格外团结了,他们每天故意说笑得更加热闹、表现得更加要好,就是将你冷冷地排拒在外,没有人跟你说一句话。

霍光的天性是个很合群的人,合群是他的优点、也是他的弱点,他非常依赖人群,很在意别人喜不喜欢自己,总想多交朋友,也总想做些什么让朋友们更加喜欢自己。可想而知,对他这样的人来说,被如此孤立是非常痛苦的折磨。

但是放长远一点看,这种孤立对他并不是坏事,就像刘据的潜力被逆境激发出来一样,霍光如果不是经此逆境,也不知道自己的心性居然可以如此坚韧。痛苦之后他终于看开了许多:你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可是别人昨天把你当成朋友,今天把你当成敌人,原来,你根本左右不了别人喜不喜欢你!

他终于慢慢地发现,其实朋友少一点也无所谓,其实寂寞一点也无所谓。这个十六岁的少年算是学到了人生中的重要一课,而当他终于摆脱了对人群的依赖之心,也就有了心力走上一条一般人走不了的追求巅峰之路。

在孤立霍光的郎官群体中,其实也有比较温和的人,比如说苏武就算一个,在单独碰见霍光时,他总是跟他打招呼说话的,这也让霍光感到了一些温暖。

这段孤立持续的时间并不是很长,因为权贵集团也在发生着分化和转变。对这个集团来说,李敢的暴卒相当于让他们突然间失去了“刀尖”,而李蔡的死更是让他们措手不及,相当于失去了主持大局的首脑。大半年中,群龙无首的局面一直没有改观,虽说他们还是各有各的能量,也有很多途径来表达他们的不满,但归根到底只是嚷嚷而已,声音大些或小些,都折腾不出真正的变局了。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内部的动摇和分化就是不可避免的了。很多心思灵敏的人已经看明白了,如今确实是对方的实力更为强大,而且人家这个实力是再不能不承认的了!很自然地,他们会盘算自己应该如何进退取舍,倒向实力更为强大的一方,本来也是人类的天性。

而授意自己的子弟接纳霍光,正是一种不失体面地向卫霍和太子集团示好的方式,所以渐渐地,霍光的朋友又多了起来,每天下值后,又有人邀请他一起去玩乐了。霍光也没有再翻旧账,对来亲近的人一概接纳,如今的他并不惧怕自己有敌人,只是依然喜爱结交朋友而已,于是他又出现在各种世家公子聚集的场合,只不过和李陵装作互相没有看到对方而已。

以上这种种曲折,霍光都通过书信告诉了远在朔方的兄长,使得霍去病也是常常为之嗟叹不已。对于弟弟在长安城的表现,他大体上还是放心的,弟弟成长得很快,他对此也是满意的,不管怎么说,这段人情冷暖的经历,对弟弟是个极好的磨炼。

除了结交世家子弟,霍光甚至还结交了一个归降的匈奴小王。他在信中告诉兄长,这个匈奴人名叫金日磾,与自己同岁,曾经是休屠王的太子,归降后在宫中养马,自己在乘舆司照管车驾时与其相识,十分爱重他的为人,已经将其引为知己。金日磾不仅将御马养得膘肥体壮,而且为人笃厚敬谨,加之生得仪容不凡,由此在最近还得到了陛下的赏识。

霍去病倒是记得这个休屠王的太子,河西受降时,因为休屠王是被浑邪王诛杀在先,后来其部下又多有不肯降者,是被自己武力镇压的,所以这个太子也没有得到像浑邪王那样好的归降待遇,而是像战俘一样被发配到宫中去养马了。但是,记得他的名字明明是叫“日磾”,为何却多了个“金”字呢?询之于霍光,得到的回复是:“因为兄长您还缴获了休屠王的祭天金人啊,陛下为了纪念这件事,就赐他姓金。”

霍去病只能无言了,心中却是百感交集,圣上明明也在惦记着自己啊!然而,圣上如此爱重自己,自己如此忠敬圣上,今日的局面却又如此僵持,这岂不是很可笑吗?他不能不想起自己曾对弟弟说过的那句话,“夏商周三代之后,天下再不复有君与臣,只有人主与臣了!”难道谋算与控制,就是人主与臣子之间无法避免的宿命吗……

霍光的信中,经常提到自己是如何与朋友们饮酒放歌、到处玩耍的,霍去病在回信时,虽说免不了交友要慎重之类的规劝,但其实他的心中颇为羡慕自己的弟弟,人家十六七岁的年纪能够这般潇洒地度过,能够结交朋友,能够放歌纵酒、弹棋击筑,而自己的这个年纪,远不是这样度过的……

确实,他十六岁就从军了,从此严格的军中生活就是他的全部。从小到大他都既没有同龄的朋友,也没有跟同龄人饮酒谈心、到处玩耍的经历,一直都是一个寂寞高手。到了如今,交朋友的最佳年龄已经过去了,而且以他当前的身份,也不可能再交到什么朋友了,这辈子他都只能继续享受寂寞高手的滋味了。

没有朋友、没有知己,这对一个性情中人来说,不能不说是一个巨大的遗憾。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会格外珍视自己的伴侣,因为这个用一幅图就读到了他的心志的伴侣,也是他在这个世间最好的朋友和唯一的知己。

霍光在信里也常常会报告这样的消息,同事某某或者朋友某某结婚了,娶的是某家的小姐……这也难怪,男子通常在冠礼以后议婚,二十岁出头正是结婚的高峰时期。

霍去病最不爱看这样的消息,因为这让他没法不联想到自己,如果不是被困在这里,办喜事的早就应该是自己了!为什么那些平凡的婚姻,反而如此容易缔结呢?为什么自己真挚炽烈地爱一个人,婚姻却偏偏要横生波澜?

他觉得别人的婚姻平凡,虽然有些偏激,但也不是全无道理,本来这世上绝大多数的婚姻也就是饮食男女而已,再说他心里痛苦惆怅,所以看什么都不顺眼,有事没事总想挑刺儿!比如今天就又被他挑出来一条:霍光在信里提到,最近常与一群朋友在某人家里欢饮至深夜。这本来没有什么,可是记性极好的霍去病却立刻联想到,这个某人,不是两个月前才刚刚结婚的么?真不知道此人是怎么想的,才新婚两个月,居然就天天呼朋唤友来家里饮宴到深夜!你们俩这么快就相看两厌了么?还是根本就不曾动过真心呢?若是换了我,别说燕尔新婚,就算已经结婚十年二十年,也绝对不会这么做,我会珍惜跟她待在一起的每一个夜晚……

他能不能真的做到呢?其实也不好说,反正现在他是真诚地这么想的。

这样无聊地挑剔着别人,好处就是让他在痛苦惆怅之余找到了一点安慰:“你看,那么多人一辈子不知道何谓真爱,我还是幸运的……”

作为一个非常理性的人,年少时他虽然也憧憬过理想的情爱,但并不认为一定会降临到自己的身上。等到真的遇上了,在感到幸运之余,以他的心性之高远,很自然地就会立志要把自己的感情经营到极致。所以他爱得非常认真,毫无保留,甚至到了虔诚的程度,正如他自己说的那句:“等我们携手走过百年,那时世人就会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人间传奇!”

卫青说过外甥是因为太年轻了才说那些傻话,的确,一个极其理性的人,也只有在这个年纪才可能有这样的想法,即便仍然是他和她,倘若晚遇见十年,都不会是同样的爱法了。

书不尽意,笔短情长,这一别又是这么久。现在的他,已经知道了什么叫做“焚心”,那是一种压制不住的思念,一旦涌上来就只能任其摧残,再无心力去做任何事情。他也早就想通了什么叫做“销魂”,往昔那些相见的时光,如果能挪片刻到眼前,那种感觉就是销魂。

然而,尽管写了这么多的信,他却从未跟她商量过“婚事遇阻应该怎么办”这个问题。他根本就没有提起过这个问题,因为他知道商量不出别的结果。这段日子里,他已经慢慢地想清楚了:“如果两个人在一起、却又不是结发夫妻,这不仅仅是委屈的问题,这种日子能不能过都是问题!”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他就已经在自己想象的生活画面中,将她代入了妻子的位置,后来的一切设想都是围绕着这个画面来进行的,现在让他想象另外一幅画面,他觉得想象不出来。

在一天天临近他们约好的婚期的时候,他的心是越揪越紧、越来越痛的,等到真的错过去了,而且眼看着越拖越久,他反而没有那么难受了。

“反正单于还在那里,等灭了单于再跟陛下谈条件吧!这次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让我娶自己想娶的人就行了。”

一个又一个仰望星空的夜晚过去了,朔方边关的冬季早已到来,而且分外的漫长寒冷。寒风刺骨、滴水成冰,霍去病从没经历过这么严寒的冬天,有时候他到远处去巡视,一走几天,衣袍的下摆整天结满了冰碴。未婚妻的信里,总是担心他衣甲单薄,嘱咐他穿暖和点,告诉他“冬伤于寒,春必病温”,可是他经常敷衍了事,因为没有心情去在乎这些。

在朔风凛冽的晚上,他仍然会仰望边关的夜空,那夜空依然是幽暗深邃、繁星满天。此时的他不能不想到,自己已经是二十三岁了!逝者如斯,流金淌银的青春岁月,居然已经过去一多半了……七年前,自己还是那个桀骜不驯的少年,为了从军而提前行了冠礼,从此要求自己承担起责任,铁衣重甲、为国远征,何曾想到一眨眼间,竟也到了有往事可以追忆的年龄!

追忆一件件往事,他觉得无悔于这七年的青春岁月,这七年中,他在人生最重要的两个问题上做出了选择,这是他永远都不会后悔的两个选择,即便重来一次,仍会同样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