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汉家儿郎冠军侯:霍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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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102、鼎湖探病

总的来说,因为刘彻一时的心念不稳而引起的易储风波,慢慢地平静下去了。

然而这位至尊本人的心情,却并没有因此变好。

身为至尊,他当然不能跟任何人谈起自己的心情,只是在这一系列的风波发生之后不久,也就是元狩五年的夏天,他驾幸位于蓝田的鼎湖宫,然后,他就在这里生病了,而且病得很重。

他之所以生病,并不一定完全是由于心情,但是病中的他心中越发郁郁,则是可以肯定的。在这份郁郁中,肯定包含有对霍去病的不满,甚至可以说,他觉得自己被伤了心。

在他决意包庇霍去病的那一刻,他本能上还是像一个家长的,他的做法也像极了许多家长都会有的“护犊子”反应。然而,每个在外人面前护完了犊子的家长,在关起大门以后,都是要把这个闯了祸的孩子狠狠教训一顿的!

他也非常想狠狠地教训一顿霍去病,但是他却不能骂他、不能打他、不能褫夺他的爵位和封邑,甚至连一句明白话都不能跟他说!他只能放逐他,让他自己去想。

因为说到底他已经不再是一个家长,而是一个帝王、一个人主!霍去病也不再是一个闯了祸的孩子,而是这个人主的重臣。一个人主对重臣的逻辑是:“你完全效忠于朕,朕可以给你一切,但倘若你并非如此,那么就算你再天纵奇才,也说不准就是第二个韩信!”

作为人主,他需要霍去病绝对地忠于自己,百分之一百地是自己的人,霍去病的聪明他是早就深知的,在他看来:“你不是不可以算计,朕可以包庇你算计任何的别人,但是绝对不可以算计到朕的身上!无论如何,这是朕的底线!”

当初他大力施压让卫霍分开的时候,他是为了爱护霍去病,才不想让他卷入到风险极高的立储事务中来的。可是他不曾料到,尽管自己使尽了千方百计,对方最后还是卷进来了,而且卷入得如此之深,居然为了太子冲锋陷阵、甘做刀尖!

“那么,你此前疏远大将军和太子的一切表现,就都是在跟朕演戏了?最后还玩出‘误杀’这么一个花样,这是光打算骗骗别人的吗?这不就是打算连朕也一块算计进去的吗?”

霍去病算准了天子不会动他,他也确实没有算错,但是他这次的做法,相当于为了太子和卫氏,不惜公然跟天子玩了花样!正是这一点让刘彻感觉太不能接受了,甚至可以说是一下子击穿了他的底线。

其实霍去病只要仔细揣摩,也不至于揣摩不出来天子的底线是在哪里,只可惜这一次实在事起仓促,他确实没有顾得上充分考虑至尊的感受,就此让对方起了疑、也伤了心……

刘彻卧病的鼎湖宫,位于长安东南一百多里的蓝田县境内,相传当年的轩辕黄帝曾在此处铸鼎,鼎成之后,黄帝就在这里乘龙飞升,成仙而去。有这样一段天子得道成仙的佳话,当年的秦皇和如今的汉帝,为何都热衷于在这里建造行宫,也就不难理解了。

刘彻与当年的秦始皇确实颇有些相似之处,且不说那些大的方面,比如他们共同的大一统格局,就说一些小的方面上,这两位帝王也是颇为相似,比如他们都广修宫苑、都喜好巡游,也都追求长生不老、都信奉方士神仙。

刘彻一向多祀鬼神,现在鼎湖宫中正在奉祀的,就是一位“神君”。据说这位“神君”的前身是一位长陵女子,成神之后预言祸福一向很准,而刘彻不仅仅将其奉祀在鼎湖宫中,在未央宫、甘泉宫中也都有奉祀。

圣上如此的虔诚供奉,但是神君到底跟他说了些什么,别人反正无从知道。大约是神君宽慰了陛下,告诉他圣寿还长,恰好圣恙也就渐渐地有起色了。除了刘彻自己,宫中并没有别的人见过这位神君的真容,神君每次莅临的时候,满宫人等只能闻得风声飒飒,却向来无从见其身影。(注:神君事见《史记》。)

三伏天气,鼎湖行宫尽管位于山下,也难免感觉闷热潮湿,而这天中午,宫外迎来了卫长公主的车驾。

卫公主去年嫁给了平阳长公主的儿子、第五代平阳侯曹襄,婚后被晋为长公主,现在已经有了五个月的身孕。即使嫁了人,她仍然还是最受其父皇宠爱的女儿,如今父皇生病,她尽管行动不便,也要远赴行宫探望,更何况她此行还不仅仅是为了探病。

在等待父皇接见的空儿,公主也先到“神君”的神位前拜了拜。行完礼后,她望着牌位,却忽然想起了宫中的一个传言:据说有一次霍去病也来拜这个神君,神君却突然现形了!竟然是严妆盛饰的一位美女,而且竟然要求与他欢好!不过被他严辞拒绝了。(注:神君现形见《太平广记》,姑妄听之耳。)

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虽然当事者本人并没有提过一个字,但还是传得真真假假的。公主听到时并不曾深究真伪,只是斥责宫人们胡说,哪里会真有什么神女现形?肯定只是某个思慕表哥的宫人巧做伪装而已。

尽管公主说是这样说,尽管她也不太相信鬼神能真的现形,但是她私下觉得,这件事情像是表哥能干得出来的,他连一国最尊贵最美丽的公主都能拒绝,拒绝个把神女又算得了什么呢?

思慕霍去病的女人虽然为数不少,但是如此直白地提出枕席之欢,确实是够得上惊世骇俗了。这位神君显然也知道对方不是单靠美色就能打动的,所以还给出了另外一个理由:“你的身体有严重的内伤、只怕命不久长,只有靠我阴阳采补的妙术才能够挽救……”

相信神君既已成神,应该不会真的贪恋一个凡夫俗子吧,她这么惊世骇俗的举动,应该还是出自一片好意吧!严重的内伤,无论真假都不应该掉以轻心啊……只可惜,神君她还是太不了解霍去病的性格了,像他这种八字纯阳的人,哪能容许自己被别人当成弱者来挽救呢?

卫长公主很想告诉神君,你应该把这番话反过来说,说自己有严重的内伤,命不久长,只有霍去病才能够挽救,那么此人说不定还是会考虑一下的。

公主还在想着自己的心事,圣上已经出来了。他的病已经好多了,只是气色还是不太好,不过见到自己最喜欢的女儿,也显得高兴多了。

“父皇,这是女儿亲手做的杏仁羹,您尝尝吧!是不是还要加点冰?”卫长公主赶紧上前伺候父皇,为其奉上他一向爱吃的这道茶点。

刘彻慢慢地喝了半盏,看着眼前长大成人的女儿,不由得心生感慨:“记得你小时候啊,还嫌这个东西味道苦,后来看朕喜欢喝,也就跟着喝了,再后来,跟朕一样都最爱喝这个了!”

公主柔声说道:“父皇您记错了,那是表哥,你们都爱喝这个。”

尽管公主有很多表哥,但她自幼都是以“曹家表哥”、“陈家表哥”这样的叫法来称呼他们,而她直呼为“表哥”的,却从来只有霍去病一人。

刘彻也想起来了,点头微笑,“对,去病小的时候,是挺喜欢跟朕学样的。”

公主也微笑道:“那是自然,表哥他从小最崇拜您嘛!您看过的书他也要看,您爱吃什么他也要吃,连您的说话口气他都要学。”

“哦?还学朕说话?”

“可不是吗?记得表哥十来岁的时候,老是学您的一句话,‘寇可往吾亦可往!’那个口气神态,还真是跟您一模一样的!”

刘彻不由得哈哈大笑,“朕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回事!”

公主轻笑着接过话头:“不过啊,表哥也跟我说过,您有一样风采他特别敬慕,一直很想学,可是却学不到!”

“哦?是什么?”

“表哥说,您身为至尊,不但特意让太史公与闻所有朝政大事,而且也能容得下汲黯犯颜,是真正的胸襟宽广、风采洒脱!”

公主是精心准备了的,这句话的角度非常巧妙,正拍在了自己父皇最受用的地方。刘彻对于记录本朝史实的坦荡态度,三代以后的君王确实罕有人及。至于汲黯呢,此人曾经当面斥责刘彻“内多欲而外行仁义”,这话够重的了吧?然而刘彻却说汲黯算得上是一个“社稷之臣”,他对汲黯的意见虽然不怎么采纳,但每当此人来奏事时,他却必然要正好衣冠才肯相见,对其相当地尊敬礼遇。

此刻听女儿赞到此节,刘彻自然是笑着点头,心情大畅。只听公主继续说道:“表哥说过,您最折服他的就是这一点!而他就怎么都做不到,跟您的境界相比,终归还是过于小气。”

刘彻不由得顺口叹道:“是啊,去病这个孩子,让他认个错可难了!”

公主笑道:“可不是么?所以他在这点上格外崇敬您,他跟我说过好多次呢!”

就这样,卫长公主言笑晏晏,徐徐陪着父皇闲谈着,一件一件的,把表哥自幼对圣上的敬慕崇拜之情缓缓道来……父女两个聊了很长时间,伴随着笑声不断,这位帝王的心里,终于慢慢地舒缓多了。

辞别父皇之后,公主只觉得身体一阵阵地发软,小腹也有些隐隐的酸痛。今日她说的每句话都是精心选择的,言笑晏晏的外表之下,是高强度的紧张与思虑,劳神太过,难免会动着一点胎气。

她用右手按住自己的小腹,勉力支持着,神色仍然一如平日的高贵娴雅。在侍女的簇拥中,她慢慢地走下殿外的石阶,抬头望了望夏季黄昏那仍然晃眼的日头,不为人察觉地轻轻叹了口气,坐进了自己的车中。

车驾微微一晃,缓缓地启动了。公主静静地望向水晶帘外,忽然想起了小时候,自己曾在这里看表哥练剑……每当对方收势的时候,自己总会大声喊好,而那时的他,有时好像没听见,也有时会对自己微微一笑。

忆及此处,她的心头蓦然一阵绞痛难忍,眼泪便已夺眶而出……她再也无法端坐,只得慢慢地靠倒在绣工精致的软垫上面,无声地抽泣起来。

霍去病曾经用“心光相见”四个字拒绝了公主,在他看来,爱慕他的人多、理解他的人少。但是,他能了解的女人毕竟有限,他并不知道,尽管每个女人的认知层次确实有很大的差别,但如果她们是用心地爱一个人,那一片真心的区别其实没有那么大。

他选择最能互相理解、最有共同语言的那一个作为伴侣,这当然是人之常情,他的伴侣能读懂他那颗“在师中吉”的赤子之心,这是他的幸运。他认为不理解他的灵魂就不算真正地爱他,可是实际情况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天底下,并非只有心光相见这一种真心,其他的真心也是真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