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梦幻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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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多事之秋(1)

最终,雪梅还是领到了毕业证书。这久旱甘露浸润着她近乎枯竭的心田,她无法抑制住高兴、激动和愤恨的情绪,同时积极地为报考高校做着准备。

高等学校升学考试定于七月上旬。临山专区各县考生均集中到地区会考,考场设在临山中学。

三天的紧张考试顺利结束。雪梅决定回家一趟,探探父亲的口风,自己心里也才有个底。再说,父亲一个多月都没来学校了,不知家里的近况怎样,她必须回去看看,顺便带几元钱和几斤粮票回去。

家中生活条件虽无多大改善,但母亲和两个活泼可爱的妺妹让父亲不再孤单寂寞,精神状态好多了。雪梅把钱和粮票交给父亲后说:“爸,妈,我高考已结束,但还不知道是否能考上。不过没关系,考上我就读,如果考不上就找个单位参加工作。还有,上个月卓为的奶奶过世。卓为正在黔阳学习,他对我说学习结束回来后有事要和我商量。我估计最近两天他就要回来了,所以明天早晨我就要回去,看看他有什么事要商量。”

停顿多时,父亲说:“梅儿,听你这么说,他的这个家现在是最困难的时候。奶奶才死,爹妈病着,他又长期在外忙工作,兄弟妹妺还小。一个家没得一个硬朗的人撑着,日子也难过啊!依我看,他如果是想商量你们成家的事,你还是替人家想想,顺从他的意思吧。你们认识这么多年,应该都了解了,卓为是个忠厚老实靠得住的小伙子。你不要再三心二意,不要太心高气傲,不要一切都随着自己的性子了。”

“爸爸,这次我都听你的,一定不让你再为我操心。”

七月中旬,一个美丽明朗的夏夜。卓为把雪梅约出校园,漫步于校园外的田间小径。卓为以商量的语气说:“鉴于家庭现状,我想和你商量,我们定在八月一日结婚,你看如何?如果你没意见,我回去立即写申请,明天就交组织审批。”

由于得知父亲对此事的态度,加上自己若干天来的深思熟虑,雪梅同意了卓为的决定,半句推诿的话都没说。她只说:“时间是有些紧,有很多事要办。”

卓为爽朗地说:“我知道。我会抓紧时间,一切由我去办,你就不用管了。如果需两人一起办的事我会来约你。”就这样说定之后,真的所有一切全是卓为出面。不到三天,他就兴高采烈地来告诉雪梅:“太好了,组织上批准我们结婚了。”

雪梅含蓄、尴尬地提醒道:“房子呢,床呢?结婚证、结婚照呢?这年头买几颗水果糖都凭证明,恐怕还够你累啊!”

又过了两天,卓为仍是喜气洋洋地来对雪梅说:“地委办同意把办公室隔壁约十平方米的房间借给我们做新房,并同意借给一张床、一张三屉桌、一把藤椅。我已请人帮忙抬进去安好了。虽然全是旧的,但打扫干净还是很喜庆。我还定做了一床丝棉被子,买了一对枕头。证明我都开好了,我们约个时间到医院去体检、照相、办结婚证。我再开个证明去买两挑吉桃,买些瓜子、水果糖就行了。”

卓为走后,梅子觉得两人的事让一人跑、一人累,心里很过意不去。她从家里和佳丽、兰大娘那里,东拼西凑了几丈布票,买了几丈细白洋布送到缝纫店请裁缝加工。另外扯了一些白布带回寝室,准备亲手给自己绣帐檐。经过两天一夜的飞针走线,绣出天坛和一对展趐翱翔的鸟儿。雪梅俯首刺绣时,心潮起伏,觉得不是在做针线活,而是在辛勤打造一个家,便情不自禁地在心里默念自己随兴创作的小诗:

月儿皎皎映窗纱,我在灯下绣檐花。

左边绣出宏图塔,鸟儿双双飞向它。

宏图代表我的家,鸟儿象征我和他。

白手兴家创基业,比翼双飞播春华。

还剩几尺布票,雪梅本想买点布料,抓紧时间为自己缝制一件新衣。可衣袋里的钱已所剩无几,便打消了念头。

一九六〇年八月一日清晨,红日从东方缓缓升起,晴空万里,阳光明媚。雪梅坐在寝室发呆,脑海中涌现出已故的生母、父母、久未通信的永强哥,以及慈祥的干妈、卓为的奶奶和父母等人的形象,一言不发地看着曾和自己相处过几年的五六个好同学、好姐妹帮她把床上的行李、几本书、日记本,连同新蚊帐打成捆,把新帐檐、堂舅妈送的一对小花瓷碗和两双筷子、嫂子送的绣花枕套以及同学凑钱买的床单、枕巾等全放进她唯一的小木箱里上了锁。几位叽叽喳喳像叫雀似的女友不让人有一分钟的安静。

严安兰说:“林雪梅呀,我说你嘴巴封得就是那么紧。问你绣帐檐干什么,你还说帮你什么表妹绣的。你要是早透露半句,我们也好为你准备一套新衣服。看你穿的这一套,我穿的都比你的新。”

年龄最小、嘴巴又快的惠芬抢着说:“那太好了!你穿得新,你今天就替雪梅姐当新人,把她换回来。”话音刚落又引来一片哄笑声。

佳丽嘟着嘴叽里咕噜自言自语:“世界上会有这种人,为别人的事拼命去做,不吃不喝,跑断腿都乐意,对自己就那样满不在乎,穿着一套旧衣服结婚,不嫌丢人!”

雪梅听着这些话,心里五味杂陈,心绪不宁。

快十二点了,佳丽咋咋呼呼:“除了雪梅姐,大家都把饭票拿出来,带上大碗、小碗,陪我去食堂端饭菜。我们今天吃的既是团圆饭,又是分别饭,确切地说是喜宴!所以我出六份饭票,多打些饭菜上来。大家高高兴兴,喜气洋洋地饱餐一顿,以表示对雪梅姐的祝贺!”

吃饭时,为了不扫大家的兴,心事重重的雪梅尽量装出很愉快的样子,但还是有点食难下咽,对这个充满关爱的小集体有一种难分难舍的复杂心情。

午后两点整,临山地委办的五六个年轻女同志欢天喜地地来迎亲了。一路上,姐妹们提着雪梅要带过去的东西,佳丽一手拿着一个带盖新锑锅,一手拿着一个大的搪瓷盆,这是她专门买给雪梅的。同学们所送的一切,均需凭票证供应,真是雪中送炭,雪梅深受感动。雪梅除了觉得她真的永远离开临中,真的和这些好姐妹们分开了外,并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学校距地委很近,不过半小时就到了。地委办的同志把她们领上二楼,走进新房。卓为早在屋里恭候。房间太小,容纳不了这么多人。动作麻利的佳丽说:“看,我们一来就把你这新房变成杂货铺了。还是由我们来把它收整好吧!”边说边把带来的行李、箱子打开。同学们一起动手,雪梅今天反而插不上手,卓为也插不上手,只好退出门外。不一会工夫,蚊帐挂好了,帐檐钉好了,所有旧的床上用品全被新的覆盖了,一切旧衣杂物全往木箱里堆放,锅、盆、木箱移至床脚。小屋顿时生辉,增添了几分喜庆吉祥,还不乏典雅大方。雪梅对佳丽等人说:“真不愧是我的好姐妹。谢谢你们!”

婚礼在地委小礼堂举行,地委办公室全体人员都参加了,加上雪梅的同学,气氛满热闹的。卓为的父亲和他的两个兄弟也来参加了婚礼。送走所有的客人之后,卓为把父亲请到新房坐了一会。雪梅给他端茶递水。这位忠厚朴实的老人除了接过茶时笑了笑,从始至终没说一句话,看上去极度疲惫。

夜深了,卓为送走了父亲。雪梅觉得婚礼犹如在学校参加了一次联欢座谈会。这在当时来讲,也算得上风风光光了。

第二天,卓为从食堂打来早饭,两人吃了后,卓为就到对面办公室去上班。这是雪梅没意料到的,她想:一天婚假都没有,这个地委办也真够革命化的。不过,只是心里想想,什么也没说出来。

婚后一个星期,雪梅的父亲来看望他们。

卓为坚持要把父亲接到他的老家坐坐,让两边老人见见面,摆摆龙门阵。父亲欣然同意卓为的提议。卓为兴奋地回到办公室请了假。雪梅想:婚假都不请半天的人,今天竟慷慨地请假陪伴父亲,这说明了他对父亲的尊重和感情。她只好顺从他的意思,一道出了门。说是老家,其实并不远,不出一个小时就到了。雪梅这是第二次走进这个家。卓为介绍双方认识后,两位父亲就小声地,时断时续地说着话。卓为的母亲坐在一旁,除了笑笑外,始终没插言。坐了一会儿,卓为的母亲起身走向厨房,雪梅也随着她进到厨房。卓为的母亲有点过意不去地指着碗柜和桌子说了一句:“这些都是被食堂弄坏抬回来的。”雪梅看她开了两次碗柜和抽屉,看看又关上,什么也没拿出来,显得有点手忙脚乱、紧紧张张,就叫了声:“妈,我帮你做点什么?”

母亲慌忙说:“啊!饭是现成的,一会儿就蒸熟了,其他没什么做的。外边天气好,你到外面走走,到处看看吧。”

这顿饭说有好简单就有好简单:半甑纯苞谷饭,一锅清水煮白菜,一小盘炒洋芋丝。大家都吃得不多,基本上没一个人添饭。但看得出来,人人都比较开心,尤其是三位老人,似乎儿女亲家能见上一面就心满意足了。

八月十四日是个星期天,雪梅和卓为到临中收发室拿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录取在黔筑省黔阳师范学院中文系。这是雪梅填报的最末一个志愿,她当然清楚这是临中个别人所为。木已成舟,多想没用,只能从好处想:师院提供学生食宿费用,读这所学校还省得操心。卓为也在一旁劝慰说:“黔阳师范学院师资力量强,教学设施比较完善。我中学的好几个同学都是读的这个学校。据说该校每年的录取分数线比其他好几个省的都高,能录取还是很不容易的。别想得太多,放高兴些,积极做好入学准备吧!”

想到再过十几天她就要离开临山县,离开这个家,到两三百公里远的地方去过集体生活,卓为又要过上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单身生活了。这种说变就变,过家家的生活方式让她感到有些好笑。

这天晚上,两人静静地吃完后,雪梅正想提醒卓为常回去看看老家,过问一下父母的身体,没曾想卓为先开了口:“梅,以后还是注意一下,少听外面的谣传和落后话,要注意政治影响。所以,我建议言行谨慎些……”

语气是那么柔和,分量是那么沉重。雪梅觉得有生以来第一次受到这种不是指责的指责,不是教训的教训,显得她多么落后,政治觉悟多么低。她感觉受到极大的羞辱,但她不想争辩,更不想解释。

一个星期天下午,卓为说:“梅,下个星期你就要去上学了,我们过去看看两位老人吧!”林雪梅对这样的提议欣然同意,立即陪卓为前往。这个家和上次来时一个样,冷冷清清的,就两个老人对坐着。稍有不同的是卓为的母亲气色比上次好得多,从他俩进门到离开,都见她面带笑容。这是雪梅和卓为都共同感觉到的。当他俩要离开时,母亲叫等一下,并往一个布口袋里装进干而厚的洋芋片递给雪梅,同时笑得很开心,这给雪梅留下最深的印象。

八月下旬,雪梅到黔阳师院报了到。她情不自禁地想:要不是在中国共产党和毛主席领导下的新社会,她这个穷乡僻壤的黄毛丫头做梦都别想读大学。饮水思源。她发誓永远不忘党的恩情,抛开过去的恩恩怨怨,忘却过去的得与失,苦苦奋战这四年,争取品学兼优、全面发展,回报党和政府的培育与关爱。

开学的第二周,中文系党支部书记郑老师到班上来宣布班、团干部名单。名单中无林雪梅,连学习小组长、团小组长都没有她的份。这是她读书九年半时间里从未有过的事。但她并不在意,这是她意料中的事情。

雪梅认为事在人为,一切都可以从新开始,一切都让事实来说话,她更心平气和了,更能适应新的环境。

大学生活和中学时代基本一致,明显的差异就是集中上大课的时间减少,自由学习、分组讨论、图书室查阅资料等时间增多。雪梅非常适应这种教学安排。她从不像有些同学偷偷跑出去逛街、看电影,她的活动范围仅限于教室、寝室、图书室。除学校安排的集体劳动和集体活动外,基本不迈出学校大门一步。

她觉得离家远有离家远的好处,少去了很多繁杂事和困扰,能全神贯注地学习。文科是她的强项,加上这样优越的学习环境和条件,更加如虎添翼。尽管相当时间是饿着肚子学习,但学习成绩还是直线上升。半期考试成绩半数以上科目优秀,其余都是良好,连自我感觉很难的俄语也考了个良。面对自己的丰硕成果,她怎不心花怒放、欣喜若狂!

真是乐极生悲。就在雪梅兴高采烈时,十一月十九日那天,雪梅坐在教室里专心致志地学习。在学校从事行政管理工作的卓为的好友急急慌慌地走进教室对她说:“雪梅,卓为刚才打来电话,说你妈昨晚上死了,叫你赶快请个假回去。”一下回不过神来的雪梅呆呆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坐在她侧面的一位男同学提醒她:“雪梅同学,这么大的事,你还不赶紧去请假。最近的车票也很紧张,你得抓紧去买才行!”

头脑昏昏的雪梅在同学的支援下借了八元钱,又直奔客运站排了整整一夜才买到第二天早上八点十分的车票。上了车,一路上恍恍惚惚,闭上双目,随着汽车的颠簸开始胡思乱想:六月份才送走慈祥的老祖母,半年时间又失去母亲,他能承受得了这样的打击吗?此时此刻,他在做什么呢?是伤感地坐着流泪,还是忙忙碌碌地为母亲操办后事呢?他是家里的长子,他不操办谁操办?

家呀!家,往后的这个家到底怎么办……

突然一个急刹车中断了她的思路。头脑虽然昏昏沉沉,心里也堵得发慌,胃有点隐痛,接下来是剧烈地绞痛,然后就是大吐特吐,最后吐出的全是黄水。

雪梅闭着眼睛无力地靠在座位上,模模糊糊中听见乘客们议论纷纷,唉声叹气。她睁开双眼向窗外望去。车子已经停下,不见驾驶员的影子,原来今天不走了,明天再继续。由于所有旅舍都住满了,雪梅就这样又冷又饿地在客车上坐了一夜。时值小雪时令,半夜时分冷得浑身发抖、手脚僵硬,加上车内的呼噜声、咳嗽声、叹息声……整夜未合眼,只好眼睁睁地盼着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