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梦幻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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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懵懵懂懂(2)

年幼无知的小秋菊总以为妈妈应该更加高兴和乐观。可恰恰相反,秋菊朦朦胧胧地感觉到,自小妹出世以后,母亲的笑容更少了,眼泪更多了,脸庞不仅越来越瘦削而且越来越苍白了。一向很严肃的父亲也变得更加粗暴,动不动就大发脾气,简直不可理喻。表现更为突出的是过去一向和睦相处的父母亲,现在却经常发生冲突,经常争吵。

她怎能懂得父亲是由于重男轻女的旧思想、旧礼教的传统观念而责怪母亲为什么不为他多生几个儿子,让他在宗族面前丢人。她更不懂得,过于频繁的怀孕、生育和小产严重摧残着年仅三十二岁的母亲的健康,导致她从此丧失生育能力,不可能再怀孕。这就是父亲感到失望而大发雷霆的原因,也是母亲越来越苦恼、消沉,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的主要原因。

一九三九年二月底,快满七岁的永强穿着母亲缝制的银灰色长衫,外罩藏青色马褂,头戴黑缎瓜皮小帽,脚蹬擦得发亮的板栗色新皮鞋,样子帅极了,和富家少爷没什么区别。永强肩挎一个草绿色帆布新书包,由父亲护送着到下街的兰田小学上学去了。秋菊以无比羡慕的眼神目送着父子俩出门。父亲只接送一个星期后,就让儿子独来独往了。从此,他不再随着母亲奔波于坡坡坎坎、坑坑洼洼的毛狗小路上。秋菊的生活则没有太大的变化,不同的是,妹妹被母亲背着,她完完全全地走路。还有就是生病的时间更多了,不是拉肚子,就是发高烧,经常让母亲愁眉不展,唉声叹气地说:“苦命的孩子,你哪天才能长大,不让我为你操心啊!”她天真无邪地望着母亲,心里也在想:强强的生活哪一天才轮到我呢?

八月底,强强进入一年级下学期,母亲做了新的安排。她对永强说:“我带着两个妹妹到地里干活实在太累了。从明天开始,凡是我下地做活路,你就把秋菊带到学校去,你上你的课,她在外面操场上玩她的。但你不要欺负她,放学时记住把她带回来就行了。”

强强说:“我不带她去,她要是不听话到处乱跑怎么办?要是跑到教室门口影响我上课怎么办?”

母亲说:“哪你就回来告诉我,我会骂她,若再不听我会打她。再说我们菊菊多乖,怎么会乱跑,怎么会不听话哩?”她又转向女儿说,“菊菊,你要听哥哥的话,到学校后,自己在操场上玩,看见大哥哥、大姐姐们做早操或上体育课时,你就到操场边上站着看。不要走近教室门口。等哥哥放学了,你就同他一道回家。”

秋菊陪着哥哥上学校后,虽然不再跟着妈妈跋涉于山路之间,但也没少吃苦头。本就不乐意带着她上学的强强,想方设法找她的岔子,今天告她坐在升旗台上脱鞋,明天说她在厕所外边撒尿,后天又说她在他的教室门边偷看他们上课。这一来,她就没少挨母亲的责骂,个别时候还被母亲打。她感到很委屈。尽管如此,她还是坚持天天跟着哥哥到学校去。因为教室里传出来的琅琅读书声和清脆的歌声太吸引她了。她抑制不住好奇,从那本就关不严实的教室门缝里偷看老师上课,有时还情不自禁地跟着老师的领读和同学们的朗读声念出了声。时间一天天过去,小学一年级语文课本上的内容多数她都能背下来。可惜她看不见老师在黑板上写下的字,所以书上的字她一个也不认识。晚上父亲检查强强的学习情况,叫强强背课文,当强强背得结结巴巴的时候,她在一旁流利地接着背下去,父母亲都用惊奇的眼神看着她。这一来,挨打挨骂的不是她而是强强了。

因此,强强更加记恨妹妹了。他经常在母亲面前拨弄是非,说长道短,让秋菊挨骂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了。这些秋菊都不怎么在乎,但最伤心的是:几乎所有的人都喊她秋菊或菊菊了,只有这个不长记性的哥哥仍然叫她丫头。一天放学时,哥哥居然当着同学的面大声地唤她:“小丫头,走,快回家去。”她当时气得流下眼泪。回到家里,她恳求地说:“哥哥,你以后不要叫我丫头,叫我秋菊好吗?叫丫头太难听了!”

哥哥说:“你以为秋菊好听吗?秋天的菊花一经霜冻照样要死去。加上风吹、日晒、雨淋,菊花就要落地被人们踩在脚底下,有什么好?”

她气愤地回答:“你的名字更不好,更难听,一点都不漂亮。墙是用黄泥巴筑的,又脏、又难看,又容易倒塌。等我长大了有力气时,我会一脚就把你的墙踢垮了!看你还……”她话没说完,哥哥就捧腹大笑着说:“你真蠢,你知道我的强是怎么写的吗?我是坚强的强,是比钢铁更硬的强,不是土墙的墙,而且我的强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你怎么会把它踢垮呢?倒是你的秋天菊花我可以把它摘下来用脚踩死,永远也活不过来。”

哥哥的一席话她听得似懂非懂,半信半疑。为了证实哥哥所说的一切,她哭着跑到隔壁大妈家去找她信任的三哥。三哥告诉她,永强的强的确是坚强的强,不是土墙的墙,三哥见妹妹很伤心,又慌忙解释道:“你别听永强瞎说,菊花虽然会枯死,但那是花,不是你。你怎么会死呢?别想得太多了。”

不管三哥怎么安慰,秋菊仍然觉得很伤心,她觉得妈妈不应该给她取这样一个容易死去的名字。她暗下决心,等长大点后,一定要给自己取一个又好听又不容易死去的好名字。

一九四一年冬天,刚满三岁,一向活蹦乱跳的小妹妹林老三不知是得了什么病,三四天不见下地走路,不和秋菊玩耍,成天被母亲背着、抱着。第五天以后,不吃东西、不说话、不睁开眼睛,脸色蜡黄蜡黄的。母亲用汤匙直往她嘴里喂药、喂水,但全都顺嘴角流出,一点儿也没吞进去。

堂屋内横放着两条长木板凳,板凳上放着一个极大的长条形白色木匣子。住在街口的杜轿夫两父子突然进了秋菊的家,父亲给他俩递上一袋旱烟后进了里屋。杜轿夫从母亲怀里硬把人事不省的妹妹抢去放在匣子里。母亲哭得天昏地暗,晕厥过去。父亲赶忙出来把她扶进里屋躺下,闻声而来的大妈也帮着照料母亲。小秋菊哭喊着跑近匣子,踮着脚勉强够着看见平躺在匣子里的林老三嘴唇还在微微地动。她边哭边喊着:“快把我妹妹抱出来,快抱出来,她还在动,还没有死,快把她抱出来!”从里屋出来的父亲硬把她拖开,垮着脸严厉地说:“娃娃家懂什么,不要乱说话,她已经死了,听话,你站远一点,不准靠近匣子。”

父亲话音一落,杜轿夫便不由分说地盖上了沉重的盖子,并用铁钉在盖上的四角钉上。然后用一根很长很粗的棕绳捆住匣子,再用一根木棒往绳子中间一穿,两父子就把匣子抬出了门。父亲连忙点燃一长串火炮,在浓烈的火药味和烟雾缭绕中,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秋菊不顾父亲的阻挠追至门口,恍恍惚惚看到白木匣子在牛马市场的街上,在人来人往的人群中晃动,一会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扯着父亲的长棉袄满脸泪痕地问道:“爸爸,他们把妹妹抬到哪里去了?”父亲略显悲哀地说:“把她送到老家去埋了。”秋菊壮着胆子说:“她没有死,妈妈说过的,妹妹是来陪我做伴的,她怎么会死呢?”父亲也有所感动,温存地对女儿说:“乖孩子,爸爸也舍不得她呀!可没办法,她真的死了,真的活不过来了,这是她的命短。你以后就不要再想她,不要再提她了。你要乖乖地听话,多吃点饭,少生病,不要让妈妈老是为你担心,快快长大了,好孝顺爸爸妈妈。”说着牵着她进了家门。

秋菊明显地感到,自林老三出世以来,父亲是第一次这样和蔼地对她说话。由于父亲一贯的严肃和冷漠,她对父亲怀有一种恐惧感,总是敬而远之。她也惊奇地感到自己居然有胆量质问父亲、责怪父亲。而父亲不但没责骂她,反而这样亲切地牵着她,和和气气地和她说话,并关心起她的健康来了。尽管如此,她还是高兴不起来。

听到火炮声赶出门来的母亲见堂屋空荡荡的,木匣已不见了,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而再次晕倒在地。父亲把她抱起后,使劲把她叫醒。母亲伤心地责怪父亲说:“虎毒还不食子哩!不管怎么说,她还是我们的亲生女儿,怎么气还没断绝,尸骨还未寒,新衣服没给她缝上一件,你就这样忍心把她送走了呢?”父亲狡辩着说:“她明明是死了,是救不活了,既然医不好救不活了,她就不是我们的女儿,是来向我们讨债的!”

悲痛欲绝的母亲好像突然老了许多,挣脱父亲的手,用鼻子轻轻地“哼”了一声,踉踉跄跄进了里屋。

小秋菊记得很清楚,自此,妈妈有两天多躺在床上暗暗哭泣,水米不进。

林老三的突然死去,对六岁半的秋菊也是一次沉重的打击。她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像丢了魂似的,不想吃不想喝,不想说不想笑。第三天,她就病了,发高烧,昏昏沉沉,说着胡话,喃喃地不断喊着老……老三,等等我,我陪你玩,你等等我……疲惫不堪的母亲把父亲从山上挖来的草药洗净熬了一大锅,用一小块、一小块的红糖哄着她、逼着她一碗一碗地喝下草药汤。三天后,她退烧了,头不痛了,但全身软绵绵的。她依偎在母亲的怀里说:“妈妈,我好害怕。”妈妈问:“你怕什么呀?”她说:“我怕会像妹妹一样死去,被人抬去埋了。”妈妈把她紧紧地抱着说:“傻孩子,别胡说,别怕,有妈妈守着你,有老祖宗保佑你,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她摇着头说:“妈妈,妹妹不是死了吗?老祖宗不是没保佑她吗?主要是你们没有给她取个好名字,如果她有一个像哥哥那样的好名字,就不会死了。”听得莫名其妙的母亲问道:“菊菊,你在说些什么?你这是听谁说的,人的死活与名字有什么关系,我怎么一点儿也听不懂你说的话呀!”小秋菊始终不愿意把和哥哥争吵的事告诉母亲,因为她实在不想妈妈为这些事情生气。她只是轻言细语地对她妈说:“我认为哥哥的名字改得好,很坚强,所以他不爱生病,更不会死。我的名字叫秋菊,就会和秋天的菊花一样,会枯黄,会干死,会掉在地上被人踩死,所以我不要这个名字。我如果叫这个名字,就肯定像妹妹一样死去,被埋进土里,就永远见不着妈妈了。”

母亲听得毛骨悚然,大惊失色。心想,动了很久脑子才想出来的名字,想不到会给孩子带来这么大的心理压力。母亲出于迷信和忌讳,顺从地屈服了女儿:“乖孩子,只要你无灾无难,快快长大,妈妈听你的,一定另外给你取个更好的名字。你就不要再想这个问题了。”得到母亲的同意,女儿非常高兴,连忙补充说:“妈妈,这次取名字我一定要想好,要比哥哥的名字还要好听才行。”母亲笑了笑说:“行,看我的女儿多能干,才六七岁就会自己给自己改名字了,多好呀!但女孩子的名字还是要秀气些才行,不能像男孩样,什么刚呀强呀的不好听。”

自妹妹死后,这是母亲第一次露出笑容。秋菊也开心地一笑,把母亲的一字一句牢牢记在心里,随时都在考虑为自己选个好名字。

在冰封雪冻、满山遍野白茫茫一片的腊月三十日早晨,父亲仍然带上他的货出门赶集,用他的话说,穷人富人都要过年,没有备齐年货的人必须在晚饭前备齐,因此,这是一年到头生意最好的一天。

午饭后,母亲一手提着菜篮,一手牵着秋菊往屋后菜园里去。自打林老三生病到死后,一个多月以来,母女俩都没踏进菜园半步。在这传统佳节里进入菜园,母女俩各有各的目的,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

母亲弯着腰,专心扒去菜叶上的冰块和雪团,拔出一棵棵大白菜和萝卜,她尽量克制着思念已逝女儿的心情,全身心地投入到劳动和收成的喜悦上。女儿则觉得过年真好,过年能使母亲忧愁的面孔展现笑容,为使这笑容永不消失,她一定要给自己想出一个好名字,让母亲更高兴。园边所有的花草树木几乎都凋零枯萎,特别是曾经鲜艳无比的菊花无一朵尚存,只剩下一些枯枝败叶。唯独两大株蜡梅和一株红梅,尽管主杆和枝条被厚厚的冰雪裹住,但满树绽放的金黄色的朵朵蜡梅和簇簇红梅却是那么精神百倍、鲜艳夺目,随着阵阵寒风吹拂还散发出扑鼻幽香。她兴奋异常地跑过来,一把拖着母亲的手说:“妈,你快去看,梅花多好哇,我就是梅花!”母亲说:“这孩子,梅花和菊花有什么区别,都是花呀!”她说:“不是,区别可大呀!菊花没到冬天就死去了,而梅花在这样大的雪凝天气中还活得好好的。我就喜欢这下雪天的梅花,所以我改名叫雪梅。”

六年半来一直为女儿平安健康操碎心的母亲看着固执的女儿想:看来这是天意,孩子不是信口开河,是认真的,只有顺着她才吉利。就爽快地说:“行,听你的。从现在起你就不叫秋菊,叫雪梅行了。”晚上,全家人围着吃年饭时,母亲把女儿改名字的事告诉大家。喝了几口白酒下肚变得高兴的父亲不假思索地说:“好哇!雪梅的确比秋菊好听,就依着她吧!”

强强也很懂事地改口叫雪梅或梅子了,还解释说:“叫梅子比雪梅更亲切些。”梅子听到这样的叫法也欣然答应了。

母亲觉得女儿真厉害,连这么任性、顽皮的儿子都被她征服了,真是一代胜过一代,不禁会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