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去学校领考试成绩通知单那天，陈蕊起了个大早。吃过早饭，精心地梳理了一下头发，将披散的长发用蝴蝶结捆扎了，换上米白色的短袖衬衫和湖蓝色的百褶裙，然后就上了路。
母亲将她送到后山的黄桷树下，叮嘱道：“女，不管成绩是好是坏，都不要在意，妈上了年纪，干不动重活了，没人照顾的。如果没考上，就高高兴兴的回来帮妈吧，只要勤俭，乡下人也会有好日子过的！”
陈蕊抚住母亲满是皱纹的脸颊，微笑着说道：“妈，我能考上的，我的成绩好，考的时候我就预感到要考一所好大学。等着我的好消息吧，取了成绩通知单我就回来。再过一些日子呀，等夏天过去了，稻子收割了，我就上大学去罗。然后呢，大学毕业，有了工作，我就来接你进城，替我整理房间，收拾书橱……妈，假如身体硬朗的话，到时候你也替我带一带孩子吧！”
“女，说啥傻话呀，朋友还没耍就谈带孩子的事了，快别说，旁人听见了要笑话的。”她伸出指头捋了捋陈蕊衬衫的小圆领，嘱咐道，“去
吧，顺便看看你哥，打听一下，看他几时能回来。当不当警察不要紧，只要人回来就行了！”
陈蕊本想告诉母亲，未决的在押人员其家属是不能去看的，但话到嘴边，她咽回去了。她点了点头，说：“好的，我一定去看哥。哥没事，只是接受调查罢了，调查结束了，哥就会回来，他还会做警察的！”
“还做啥警察呀，整天忙进忙出，让家里人担惊受怕。要是你哥真能回来，妈劝他自个儿回家种地算了，何必去得罪人。我看你哥就是被坏人暗算的！”
“妈，别去乱猜疑，相信法律吧，法律能还哥的公道！”话虽如此说，可眼泪却出来了，她背过身去，抹去了泪水，然后赶紧向母亲告辞……
放了暑假，校园里很清静，只有教学楼门前三三两两的围着10来个学生，看样子也是来领高考成绩通知单的。全年级有8个班，应届毕业生500多，平时又不大爱交往，因此，除同班同学外，其他的她几乎一个也不认识。埋着头穿过人群，准备去教室里看成绩，然而，刚跨进长长的走廊，她就被迎面而来的许莉叫住了。
她抬起头来，望着许莉，说：“你来了？”
“早就来了，要不是等你我都回家睡了一个瞌睡了。”许莉说着，迈着轻快的脚步，走到陈蕊跟前，然后突然张开双臂，将陈蕊搂了个满怀，她说：“祝贺你，考了全校第一名，超出重点大学录取线68分。”
陈蕊惊喜地问道：“是吗，那你呢？”
“我也上了重点大学录取线，咱们都上了！”许莉放开陈蕊，拉起陈蕊的手，向教室走去。她说：“马老师在教室里等你，他要我看见了你就叫你去找他。”
许莉说的马老师就是她们的班主任，教语文的。她俩走进教室，马老师正和几个同学摆龙门阵。见了陈蕊，他立即起身将别的同学打发走了，然后留下了她和许莉。
马老师去将教室的门关严后回头对陈蕊说道：“你和许莉是好伙伴，所以，不担心她会出卖你。叫你来，是想告诉你，虽然你考出了好成绩，但走成了才能算数。为了确保你能走成，学校领导专门去找了县教委，希望县招办能在送档时将你的情况向你所报考的学校做个特别说明，最好是不要影响到了你的升学。你的第一自愿是滨江政法大学，按规定，政法大学录取时的政审相对别的院校要严格一些，得当地公安派出所出据证明，证实直系亲属中无在押的犯罪人员。你哥目前的情况我们调查过了，属刑事拘留，虽然在押，但不能肯定就说他是犯罪人员。因此，你的录取条件原则上是不受限制的。不过，现实的情况你也清楚，原则上不受限制不等于就真的不受限制。所以，学校领导和县教委的负责人商量了一下，要你写个声明，讲清自己的立场和观点。你听明白了我的意思了吗？”
陈蕊低头沉思了好一阵，她说：“马老师，恐怕我做不到。不是我不该表明自己的立场和观点，而是以此为法码，来强迫我作什么声明，显然是侵犯了我作为一个公民接受教育的合法权力的。哥犯了法，该受到什么样的惩处，自有法律裁定，与我考学校，接受高等教育，没有直接的关系。他是他，我是我，他犯了法不可能由我来承担罪过，更何况他是否真的犯了法还没有一个结论呢！”
马老师劝说道：“你的心情我理解，你所坚持的道理我也明白，但是，我希望你能学会退后一步。凡事退后一步天地宽。假如你能上政法大学，并且今后也从事法律工作，那么，你一定要记住，法律表面上看是硬性的，但落到实处、落到每一个具体的个案上，却是柔性的。硬性的是法律体系的框架，柔性的是法律体系所包容的细节。只有刚柔相济的法律构架，才是和谐的，才能够适应复杂多变的社会环境和参差不齐的各个社会层面。你写个声明，不是降低了你的人格贬低了你的尊严，相反，是你学会了站在一个立志成为法律工作者的高度来看待自己身边的人和事。这很重要，知道吗，小一点说，是你走向社会之初必须面对的一次挑战；大一点说，是你给我们铺了一条路，然后让我们通过这条路，最终把你送到你想要去的高等学府的校门口。你是懂事的孩子，你不可能不明白我所讲的话的含意！”说完，马老师取了纸和笔，递到了陈蕊的跟前。
许莉用肘碰了碰陈蕊，说：“写吧，好汉不吃眼前亏，又不是丢人的事，莫非就是表一个态罢了，你不写我来帮你写！”
陈蕊将纸和笔推给了许莉：“那你就帮我写吧，我头疼得厉害，真不知怎么写呀！”她双手抱住头，使劲揉了揉额头和脸颊。
“我真写了？”许莉抬头望一望马老师，又望一望陈蕊，见他俩都没反对也都没阻止，便果真伏在课桌上写起来。
不一会儿，“关于我和哥哥划清界线的声明”写好了。许莉将稿子递给马老师，马老师看了后哈哈大笑起来。他说：“你这是在搞阶级斗争，谁要你和你哥哥断绝任何关系了。要你写个认识或者声明，并不是继续过去的那一套，划清什么界线，脱离什么关系，而是表明自己的观点和看法。事实上刚才陈蕊已经把自己的观点和看法讲出来了，就按她所说的去写，写出来就是一篇很好的文章。虽然叫政审，但毕竟有别于过去的阶级成份论。你们不要把问题看得太严重了，说不定就是不写，学校也照样要录取的。只是为了稳妥起见，我们才想出了这个主意。写与不写是陈蕊的自由，组织不能强迫的。对吧，这也叫依法办事呀！”
陈蕊取过许莉写的稿子，看了一遍，也忍不住笑了。她对马老师说：“我写吧，刚才想过了，处在节骨眼上，哥出了那样的事，既然我报考的又是政法大学，那么，向组织或者学校表明自己的观点和立场是应该的。如果连这点勇气都没有，今后我还能做一个称职的法律工作者吗！”
马老师高兴得连连点头说：“好，好！”然后将纸和笔递到了陈蕊的手中。
24
取了成绩通知单，时间尚早，许莉便叫陈蕊一块儿去城里逛街，然后去她家里吃午饭。陈蕊死活不答应，以要回家照顾母亲为由，硬是往车站里跑去赶公共汽车。
许莉见留她不住，情急之中说：“吃午饭的时候我给爸爸讲，叫他给公安局的熟人打个电话，然后我俩下午去看你哥！”
此话擢着了陈蕊的痛处，她将信将疑，问道：“当真？”
“嗨，那还有假吗，爸爸天天和公安局的人打交道，他出面难道看个人还不成！”
许莉只是冲口而出，她的真实目的并不是真要和陈蕊去看陈涛，而只是想借此留住陈蕊，好让陈蕊在城里玩一玩，散散心。她知道陈蕊近段时间心里很痛苦，她希望自己能替她分担一点忧愁。许莉虽说是城里的女孩，但整个童年都是在乡下外婆家里长大的，因此，她了解乡下女孩有痛苦深埋在心底不善张扬出来的矜持心情。在她看来，有痛苦不张扬出来，是痛上加痛。当她从班主任那儿知道了陈蕊哥哥的事，又从父亲那儿得到了证实后，她就决定帮助陈蕊度过情感危机的难关。于是，她主动找到班主任，要求将她调整去和陈蕊坐一张课桌。善良的天性往往是与生俱来的，心存善良的人看见了别人的苦难，就千方百计的想帮一把，拉一下，似乎不帮一把，不拉一下，心里就不舒服，就总觉得就欠下了别人什么！
城区的主干道正在翻修拓宽，街面上堆放了不少的砖块和石头，挡住了去路，增加了行路的困难。许莉穿的是高跟鞋，走路不稳，几次都差点被零乱的砖块绊倒了。
陈蕊扶住她，笑道：“还是没钱的好啊，赶不上时髦。你看吧，穿这平底鞋，既稳当又舒适，多好！”她抬起脚，晃了晃自己脚上的鞋子。
许莉拧了她的胳膊一把，说道：“别幸灾乐祸，过不了多少日子你也会赶时髦的。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就不相信你不追求美！”
“嘿嘿，我这人啦，怪天性，追求美，但不赶时髦！”
“是吗，那你留披肩长发干啥？中学生不准留披肩长发，为了美，你不照样也留了！”许莉捋一把陈蕊的长发，争辩道。
“我是嫌天天早上梳头扎辫子的麻烦，怕担误了学习时间，所以才留的长发，你以为是为了好看吗？其实我留长发一点也不好看！”
“那就去剪了吧！”
“嗨，你倒是提醒了我。考过了，长头发真该剪短了！”说着，陈蕊捞过发梢，双手捂着，四下里张望，瞅准一家理发店，就直奔店里去。
许莉赶紧上前拦阻道：“难为你，千万别去，我是闹着玩的。你留长头发好看，长发飘飘，多漂亮呀！”
陈蕊盯着许莉，将信将疑地问道：“当真好看？”
“当真，要是剪成短发了……”许莉瘪着嘴摇了摇头。
陈蕊扑嗤一声笑了，她说：“你在讲假话，故意逗我乐。其实我心里明白，我留长发一点儿也不漂亮，你留长发才漂亮。人与人不同，不等于长发留在每一个女孩头上都是漂亮的。你的脸型是柳圆型，清纯甜美，性格又活泼好动，适合留长发；而我呢，天生一副瓜子脸，性格倔犟固执，如果留长发，就适得其反了。”
听了陈蕊的分析，许莉仔细端详起陈蕊的面孔来。她说：“当真，要是你剪成短发，就显得比现在精神得多，也有气质得多。走，我陪你去剪，不过不要去理发店，档次低了，剪出来怪难看；去美容美发厅吧，贵一点，但剪出来的效果要好一些！”
说完，她挽住陈蕊的胳膊，不待陈蕊同意与不同意，就朝前迈开了大步。
两人都把头发整理了，陈蕊剪成了齐肩短发，许莉则将长发稍稍的做了修翦。许莉争着付了钱后，看看时间，说：“走，回家了，妈妈一定在家里等得着急了。”
陈蕊问：“你妈妈是干啥的？”
许莉回答：“老师，教小学语文，家庭主妇加贤妻良母，整天都是笑脸，没一点儿脾气！”
“像你吧？”陈蕊问。
许莉摇头：“我哪像妈妈呀，我像爸爸，急性子，受不得委屈！”
“你那么温柔贤慧，咋就急性子受不得委屈了？”
“你没惹着罢了，惹着了才知道我的厉害！”
“哟，真还看不出来！”
摆谈着，穿过两条巷道，就到家了。许莉掏出钥匙开门，刚把钥匙**锁孔，门就打开了，她母亲说：“狗儿，回来了？”
许莉答应了一声，然后将陈蕊让进屋，介绍道：“妈妈，我经常给你提起的同学陈蕊，和我坐一张桌子。”
陈蕊叫了声“阿姨”，同时点了点头。
许莉的母亲立即拉住陈蕊的双手，上下打量，说道：“呀，蛮漂亮的。狗儿，你有这样好的一个同学妈妈真替你高兴咧！”然后向书房唤道：“孩她爸，来认识一下吧，狗儿的同学来了！”
许莉的父亲从书房里出来了，穿着浅灰色的法官短袖制服，表情显得有些严厉。
陈蕊赶紧又朝许莉的父亲点点头，礼貌地招呼道：“许叔叔，你好！”
许莉的父亲指着客厅的沙发叫陈蕊坐下，随后吩咐许莉给陈蕊倒了一杯水。他自己也坐下了，问陈蕊道：“考得如何？”
陈蕊说：“上线了，只是不一定走得成！”
“为啥？”许莉的父亲斜过目光扫陈蕊一眼，问道。
“我哥的事吧！”陈蕊回答。
许莉倒好水，递到陈蕊手中，对父亲说：“爸，她考了我们全校的第一名，超出重点大学的录取线好几十分呢！”
许莉的父亲垂下目光思索了一阵，说：“你哥的事是你哥的事，与你考学校有啥关系？”
“可我报考的是政法大学！”陈蕊补充了一句。
许莉的父亲愣住了，他说：“你们年轻人咋就那么喜欢搞政法工作？我叫小莉不填报政法大学，她偏不听。你们走上工作岗位了就会明白，社会变革时期，政法工作是相当辛苦的职业。警察也罢，法官也罢，检察官或者律师也罢，没有哪样工作是轻松的。你们女孩子，不适合搞政法工作的！”
“爸，你有偏见！”许莉不同意父亲的看法，提出了抗议。
“我没法给你们讲清楚，不过，能有你们这些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在接受高等教育后不断地充实到政法队伍里来，国家的法化制建设也就有了希望，所以，爸爸总的来说还是支持你们的！”
许莉的父亲怕说话不慎伤害了陈蕊的自尊心，因此，说完后，笑了笑，将话题转移了。他唤了许莉一声，叫许莉把考试成绩通知单拿出来瞧。
许莉噘着嘴说：“不是早打电话告诉你和妈妈了吗？考上了，没问题！”
“狗儿，拿给你爸瞧瞧吧，你爸要分享你的快乐呀！”许莉的母亲从厨房出客厅来收拾桌子准备吃饭，顺便插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