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穆若清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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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记忆

“彦轩,我刚才在教场看见了一个女子,身后跟着你府上的护院侍卫,好似是……”人未至,话先到,孟骐玄甲未卸佩剑于身,疾走几步进了陆彦轩的房里,一脸的不可思议。

“是惠然。”陆彦轩头也不抬地拦下了他的话,手握着刚从边疆驻军之地传回来的新绘的地势图,沉眸比对着放在桌上的那张原先的。

“竟真是她?”孟骐一惊,“那你怎么还在这儿,她来这儿,不是寻你回去的?”

“不是。”陆彦轩薄唇轻启,不见被打扰似的仍专心于两张地势图的异同之上。

“不是?她倒是真沉得住气,哪家女子受得了新婚丈夫一月不回府的?而且是明摆着的有家不回。”外面的流言如狼似虎能吞人,听说过陆少夫人心性淡薄,可今日却是真真的领教到了。

“彦轩,不是我多话,只是你从江南回来后,我也好歹陪你走了半月的路,迎了一段亲,这一路上我亲眼看着你是半句话都没跟那姑娘说,成亲那天你假意醉酒我没戳破,也顺着你的意做了回戏,可如今你把她一个人扔在将军府里,自己在教场一住一个月,你还真当自己是孤家寡人呢?你也不想想,她一介女子,远离江南只身嫁到京城,是举目无亲又遭人冷落,你对人家是不是太绝情了点儿?”孟骐俯身看着眼前低头不起的陆彦轩,平日里他对待外头那些对他倾心的姑娘小姐们狠心点也就算了,可如今人都娶了,他再这么冷性地对待人家,孟骐是觉得他这次真的做的有些过分了。

陆彦轩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抬手拿起了一旁的狼毫笔,将新旧地势图的不同之处圈了出来,添上备注。孟骐见他好似无事般不理自己,心头倒是怒火一烧,扬手把他正写字的地势图夺了过去,浓眉一挑看着他,“别跟我使那套,这么多年,我死都死过了,还会怕你冷眼看我几下?”说完,随手一团就把旧地图扔到了窗外。沉声叹了口气,原本坐在椅上的陆彦轩看着他兀的站起了身来,孟骐见他站了起来,却是扬眉瞪眼,一脸挑衅,“怎么,你能杀了我?”

却见眼前的人狼毫笔一摔,英朗的面貌看不出喜怒,乌瞳直盯着自己清冷出声,“陪我喝酒。”

陆彦轩这一招却是出的绝了,孟骐多年来随着他征战沙场,杀敌无数,刀口舔血的日子都过的惯了,可只怕一样——喝酒,尤其是与陆彦轩喝酒。

陆彦轩鲜少在人前饮酒,军中之人都忌惮将军威严也无人敢与他比拼,可孟骐对于陆彦轩的酒量却是着实好奇,有一日在京城,他出于或许能在军中找到一个比自己酒量还差的人目的向陆彦轩挑战,陆彦轩起初佯装酒量不好并不答应,但孟骐哪肯就此放过翻身的机会,硬是把他和自己锁在了房里逼他和自己喝,陆彦轩见他执着于此,便也不再推脱和他喝了起来,孟骐急忙去寻酒杯,可找到酒杯回来时,原本兴高采烈的神情看着陆彦轩却惊得回不过神来,他喝酒可以不用酒杯,其实早在孟骐转身的功夫他一壶便已喝光了。那一日,孟骐最后只记得自己喝了好多酒,接着便不省人事,第二日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家里的酒坛都已经空了,问过府上的下人,说陆将军昨日便走了,走时神志仍十分清醒。

自那日起,陆彦轩就似乎找到了一个喝酒的挚友,每回心烦气闷的时候就要孟骐陪他喝,可孟骐的酒量哪又敌得过他,每每半壶不到就晕头转向了,而谁让他偏生是个爱得罪陆彦轩的人,因而每次陆彦轩说要喝酒,他也难辞其咎,逃脱不了。

窗外月色萦绕,皓朗银光。几杯下肚,孟骐就已经脸色涨红了起来,举着酒杯搭上了陆彦轩的肩膀,满嘴酒气地对着他说道,“咱们明人不做暗事,兄弟之间你也别跟我拐弯抹角的,我看得出你自打成亲后就不大对劲,彦轩,你就跟我说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我帮你去办,领兵打仗我不如你,可成亲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大不了一纸休书让她回家就得了呗,你何苦在这儿自找麻烦啊。”

陆彦轩知道他有些醉了,也并不把他的话当真,可转过身仰头喝进了一壶酒,仍是认真地回答了孟骐的话,“我没有不满意,是她嫁错了人,现在写休书只会害了她,那不是我的本意。”

“那你们俩就在这儿拖着?互相耽误啊?”

“她在京城应该尚有牵挂,等一切结束了自有定论。”

“牵挂?她一个江南来的小姐,在京城能有什么牵挂……”孟骐醉意越来越重,说话都变得嘟囔了,抬眼看着陆彦轩好似想起了什么,突然扬声问道,“那你呢?你当初在江南的牵挂呢?还忘没忘啊?”

回头看了他一眼,陆彦轩站起身来,乌瞳迎向渐明的月光,薄唇一抿,“快忘了。”

“那都快忘了,你还这么对人家?”他说着指了指窗外,陆彦轩知道他说的是惠然。

转而眸色一沉,又饮了一口酒,“就是因为忘了,所以才能这么对她。”

孟骐听得有些迷糊,翻身坐了起来,“说什么呢,我说该忘的是她,江南那个,不是她。”说着又往窗外指了指。

陆彦轩嘴角轻抬,浅笑了一声,执起银壶一饮而尽,乌瞳渐深,不再说话。

孟骐并不知道她便是他早年在江南结识的那个人,事实上知道这件事的人本就少之又少,而真正经历了那段记忆的人,只有沈惠然,陆彦轩,莫离……

江南水乡的初春,垂柳刚发新芽,原本是肃静安详的早晨,清澈宁人的湍湍流水送着雅致的江船缓行渐远,江面微泛波澜,巢鸟尚在安眠。

突然一声喊叫自船中响起,惊吓了树上浅眠的鸟儿,一时间百鸟阵飞,碧空斑斓。

“啊……”船舱暖阁的第一间内,出声的人还坐在床上捂着伤口,眉头紧皱。罪魁祸首却溜到了一旁的黄梨茶桌前,佯装无事的品起了茶。

莫离闻声自舱外走了进来,素白的银貂披风被他卸在一旁,一身襄白的长袍展露出来。他看着屋内的两人,不禁摇头苦笑,这两人真是前世的冤家聚首,见面必起事端。

他在暖炉前站了一会儿,将自己身上的寒气驱散,等到向来苍白的面容稍有血色,才走上前去看那人的伤势。白布层层掀开,他用手动了动那人的筋骨,虽谈不上灵活,却是快好了。“无碍了,再过几日卸了木夹,应该就能走路了。”声音有些虚弱,他是常年的病身,十多年来已经习惯了。

床上的人听莫离如此说,自是十分相信,可抬眼见他清瘦的身子也不康健,便坐起身来,让他坐到了身侧。身上罩着青黑的外衣,转过头脸色发青地瞪着桌前的纤细身影,喊道,“小丫头,你是故意的!”

纤细的身影被他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一震,一口茶含在嘴里差点噎住,“咳咳咳……”

她止不住一阵咳嗽,转过身顺了顺气,说话才有所好转,“我看,你才是,故意的……”又喝了一口茶压惊,她抬头看向他,“我咳了一个月,莫离才把我的寒症医好,你若是害我呛坏了,我指不定咳嗽又要犯了,到时候还要劳烦莫离费神,可是得不偿失。”

陆云举眉眼一瞪,听着她的话就气不打一处来,“恶人先告状是吧?”转过身拽过莫离,“这丫头趁我睡觉的时候进我的房,还往我受伤的腿上坐。”且不说他还病着,伤还未愈,就说这男女有别吧,这丫头胆子也太大了,他好歹是个十七八岁的男子啊。

惠然黛眉一挑,撇了撇嘴,“好心没好报,我早起无事,是莫离要我来问你伤势如何的,可我在门外敲了半天的门都无人应声,那我就只能自己走进来了。”

“强词夺理是吧?”陆云举兀的站起了身,衣摆落地。幸而莫离反应快,在一旁急拽住了他,轻弱的声音响起,“好了,你前些日子不也日日埋怨她夜里咳嗽,口口声声地让她闭嘴吗?”

“哎……莫离,你这是存心偏袒她。”

“我只是实事求是,朋友之间,哪有偏心于谁的道理?”莫离摇了摇头,和事老可是真不好做。

“我跟他可不是朋友。”

“我跟她可不是朋友。”

几乎是同时,听着他的话,二人异口同声地反驳。莫离兀自好笑,云举平日总是一副冷性的模样,但一遇惠然就会火冒三丈,惠然为人随性真诚,可一见着陆云举就各种看不顺眼。但在如今的默契面前,他只觉得缘分二字实在妙不可言。

“吱嘎”一声,门被打开,莫离的侍从走了进来,手拿着托盘,“少爷,药煎好了。”

莫离点了点头,让他放到了桌上,转过身对着惠然和云举说道,“既然不是朋友,那我们只能算病友了。”说着将自己的药碗端起,放到嘴边闻着黑棕色的汤汁挥散着苦味,良药苦口,莫离也不犹豫,扬袖一饮而尽。

二人琢磨着病友的称呼,有些尴尬,却也是朝着他,一同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