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成长在石油物探
21433700000009

第9章 一场农村传统的葬礼

他又要回家了。又要见到燕儿了。他要为她唱这首歌。没有吉他,但是他还是决定要给她唱。歌声中有他俩的影子,也有他俩的故事。他超喜欢这首歌。

这次轻车熟路。尽管已是初冬,他还是在太阳高高的时候就到家了。他要去找她,妈妈拉住了他。

“燕儿她姥爷没了。”妈妈说。

“哦?!不是一直很硬朗吗?”他问。

“嗨,人年纪大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呢。输了一个多月的液,今天上午走的。”妈妈告诉他。“丧事就在燕儿她家办。她现在守灵呢,你去合适吗?”

“这有什么呀?我找她说句话就回来。”他还是要去。“歌是唱不成了。”他想。

“不好。你明天跟我去吊个纸吧。”村里乡亲都是这样,这是传统。见到妈妈真的认真了。他只好作罢。

燕儿的姥爷是位极受人敬重的老人。他是解放前的知识分子。据说在清末考取过功名,给县太爷做了几个月文书。后来世道乱,辞官回家避祸。可是,抗战时期被本地有名的土匪头子劫去当不知道什么的官。他不肯合作,胡乱干了几天就逃了回来。至此不再为任何人服务。曾经有几十亩地,后来交公并分给农民。后半辈子只靠自己的三个农民女儿生活。他的才华是很高的。擅长毛笔字,但从来不写简体字。他说简体字不好,破坏了传承了几千年的汉字的结构和美感。周围村子里凡是有该起名的孩子,都到他这里来求个字。他不会算卦,不研究易经。只是问问家谱,就顺手写下几个常人想不到的字让孩子的爸爸去挑选。从不收钱。他和古代的所有知识分子一样,爱儒学,满心向善,也讲宿命因果,但极其讨厌和尚道士。

他是个极爱干净的人。他至老都是自己洗衣服,从不用其他人。平时剃光头,脑门极亮,看上去根本就不像是个整天吃咸菜的老人。不短不长的山羊胡子修剪得整整齐齐。洗过无数次的衣服,尽管补丁累累,却从来不褶,不脏。白色的袜子,黑色的布鞋,不沾一点尘土。走路时腰从来都是直的。行起来不快不慢,却是有板有眼。见到行人,无论男女老少,从来都是微笑有礼。据说这是古代知识分子的标准形象。

直到去年春节,村大队部和小学的对联还都是他写的。在村子里甚至乡里,凡是有公益的文化事业找他帮忙的,他一概不拒绝。但从没接受或索要过财物。尽管没有任何公职,但仍然阻挡不了他成为一位德高望重的人。特殊时期时期县里给乡里和村里下发通知,点名要求批斗他。但是,没有人执行。县里下派工作组到村里,把他绑到台上,可是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指认他有任何罪行。工作组最后只好作罢。也许这是他们唯一一次没有成果的工作吧?

他最常住的就是燕儿家。他的需求极少,只是玉米粥、饼子和咸菜而已。他只有两样财产:一枝不知道用了多少年的毛笔,一把戒尺。这把戒尺曾经光顾过旭的手背。打到肉皮时候的声音极清脆,也极痛。因为他和燕儿一起写作业时候写错了一个字。只挨了一下就被燕儿拦了下来。,姥爷是最疼燕儿的。不知为什么,他对燕儿言听计从。可是燕儿的哥哥却没这么幸运,没少挨他的戒尺。

正说着,燕儿悄悄的来了。脸上还挂着泪痕。

她手里还是拿着那个小饭盒。打开看时,里面装的满满的是红白喜事时用大锅熬的白菜肉,还有一些大锅红烧肉。她知道,旭是最爱吃这个的。有一次村里有人家办喜事,他俩去吃包子坐在了一起,他一个人吃了一大碗还不够。把她都看呆了。

“给你的。”她说。

“谢谢!”他好喜欢。

“什么时候这么客气了?”她笑他。

“嘿嘿……”他不好意思了,是啊,他记起来了,他们之间不言谢。

“拿碗来,我还得快点回去呢。”她催他。

“呆会吧。”他央求她。

“真的不行。你也不看看今天什么日子。”她在责备他。

“明天你去吗?”她反过来问他。

“去。”

“那你得磕头。还要哭。”她说。

“我……我……”

“我什么呀,做得像个样子吧。”她劝他。

“恩,好吧。不过我得练练。”

“傻瓜!这怎么练?”她笑了。

“又不是我姥爷……哭不出来……”他这样解释。

“不是也是!”她弹了一下他的脑门。“我走了,明天早点去!”

说着就往外走,他急急地跟了出来。去拉她的手。

“外面冷,你多穿点。”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学会关心人了。

听到这句话,她忽的抬起头来,目光轻轻地递过来,柔柔的回答他:

“放心吧……”

半路上,妈妈买了几张烧纸。到了燕儿家门口。门口已经摆好了吹鼓手的台子,准备唱大戏。大门的右门垛上贴着一张大约八开的白草纸。用毛笔写着“严岳父大人XXX于某年某月某日因病逝世,享年九十二岁。”等字样。表示这个家庭正在办丧之中。进入大门,正迎面的就是灵堂。灵堂是用彩色的雕龙画凤的布做的罩搭起来的。棺材涂成紫红色,正面刻着一个圆形的繁体“寿”字。棺材前面摆着供桌。贡品中最显眼的就是那个咬着尾巴的猪头。然后就是一碟碟的,排列整齐的供果。供桌底下绑着几只鸡,供桌前面有一个大的烧纸盆,里面满满一盆灰烬。还带着些许火星。烧纸盆前是一个一米见方的草垫子,供前来吊纸的人磕头。草垫子旁边还设有一把椅子供死者平辈的人坐着凭吊。陪灵的人,男的在棺材左侧,女的在棺材右侧。吊纸的人到了,先把自己的烧纸递给旁边协助的司仪,司仪点燃烧纸,丢到盆里,吊纸人开始哭上几声以示悲伤,陪灵人也陪着一齐大哭。哭完之后磕头,磕头之后司仪大喊一声“还礼!”吊纸人就要陪着哭上几声。一声还礼之后,吊纸人单膝跪地,先向左,后向右一次点头致意。这样凭吊的过程就算结束了。

妈妈吊纸的时候,旭一直在陪灵的人群中寻找燕儿的影子。他看到了,燕儿就差不多跪在最后面。身上头上裹满了白色的孝服。脸微微有些苍白。她的眼睛好似有些肿了。很明显是伤心哭的。她肯定是太伤心了。姥爷是多么疼爱她!他们的目光交汇了,她在向他示意。看到她之后,本来有些局促的他,此刻已经稳定下心情来了。他决定不哭,但要表达出对这位老人的敬仰。他面向棺材站正,双膝跪下,双手微微合拳,高高举过头,然后手带着头一起俯下,临到地面时,双手分开,撑住地面,额头深深磕下去,直到触到地面为止。然后直起腰,再次以同样的方式,郑重而严肃的磕下头去。一共磕四个头。每次抬起头来,他都要向燕儿望过去。他看见燕儿也在目不转睛的盯着他。脸上带着些许微笑。想必她对他的表现是满意的。可是在还礼的时候却出了错。他是双膝跪着还礼的。不合礼数。引起旁人的一些哄笑。但没关系,毕竟陪灵的大部分都是长辈。“双膝跪地也是应该的。”妈妈后来对他说。

凭吊完之后,燕儿的妈妈过来和妈妈说话,邀请她到屋里去,算是陪客。他径直走到陪灵的人群最后面,找到了燕儿。燕儿此时不哭了。是啊,哭什么呢?九十二岁高龄,算是喜丧了。而且从生病到去世只有一个多月,恐怕就是老死的。他陪着她跪在那儿,说了很多的话。她跟他说这两天的辛苦,明天出殡还会更辛苦。他告诉她正在学吉他,过后唱给她听。她告诉他高中学习很紧张,无法给他回信,他说不回信也没事,只要她能收到,看到,然后好好学习就行。她告诉他中午晚上等她吃饭,她还会送他最喜欢的红烧肉和豆腐泡过去,他俩一起吃。他俩一边说着,一边不时地随着司仪的声音扭头给前来凭吊的人还礼。幸亏他们在最后面。

院子外面开始唱戏了。HB梆子。以此为生的民间艺人都是多才多艺的。有拉京胡的,吹笙的,敲木鱼的,打锣打鼓的,吹唢呐的。演唱的人并不化妆,也没有行头,拉开嗓子就唱。唱腔高亢,音调并不怎么准。好在这是办丧事,只要唱得不太差就行。最重要的是能一口气拉超长时间的唱腔,博得满堂喝彩,给主家增加热闹的气氛。

坐了一会儿,妈妈告辞,旭也不得不离开。燕儿也不想他走,但是燕儿妈妈给她使了个眼色。她只好放他走了。转过身的时候,听到她妈妈小声埋怨她,“不知道现在是丧事啊?!”

这个周末真不幸!旭心里想着。周日是出殡发送的日子。燕儿更离不开了。他也无法去找她。下午两点半出殡,他也骑上自行车出了门。遇到丧事队伍,他几次想找到燕儿的身影,可是人太多。看不到。无奈,自己还是先走吧。他缓缓的,出发了。带着遗憾,失落,回到了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