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锦衣龙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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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夜袭(三)

脚步声到达十丈开外便即停止,似乎在等待什么,赵家庄正门门楼前一条大街上,原本早已关闭的店铺,俱都门户大开,许多身份不明的江湖客鱼贯而出,缓缓汇合逼近,数量越聚越多。庄外另三侧方向,树稍微动,屋瓦轻响,隐约有人施展身法,从藏伏处陆续现身。这些人个个脸上或戴面具,或蒙黑巾,衣着三教九流,手里寒光闪烁,辉映灯火,显然都带着兵刃。

哨楼上的庄丁此刻终于探见敌情,忙高声示警,所幸众宾客都已提前接到报讯,等确定之后便沉着准备迎敌,并无太多慌乱。潘浩然原本就在加派人手,闻讯急叮嘱众弟子,小心应对敌方来袭。姜华、张万里和那几个知道早先警报来源的镖头,此时俱都一瞬不瞬瞪着龙峻,瞠目结舌。

前门处,只听赵怀义朗声道:“明日上元,便是老朽的生奠,诸位连一个晚上也等不得了么?”虽声如洪钟,掷地有声,但话语里还是隐隐透露一丝悲凉。

询问抛出,却无人回答,四下里只是零零散散发出些许冷笑悲啼,最初尚在十丈开外,眨眼功夫,哭声笑声便到了近前。

那冷笑之人笑道:“赵老儿,这是你自己不识抬举,自寻死路,可怨不得旁人。”

那悲泣之人接着哀声道:“反正你一准要死,早一晚死迟一晚死,又有什么分别。”

两人话毕,又有人暴喝一声,那声音怒不可遏,火气冲天,倒像是世上人都把他得罪狠了,都亏欠了性命于他一般。

潘浩然闻声脸色一变:“怎地‘金川三绝’也来了!”金川在衢州府常山县以北,又名马金溪,金川三绝常年在那里盘踞,可说是常山一霸,此番前来,想必已投入那衢州贵人门下。

他怕老丈人吃亏,匆匆交待众弟子一句,刚想赶去援助,旁边一位老丐忙道:“小潘,且听小廖的安排,你还是在这里压阵,老赵那里,还有我们!”说罢举手一招,率领数名江湖好手直奔前门。

这老丐五六十年纪,衣衫褴褛,须发蓬乱,手持钢杖,背上负着八只布袋,应是丐帮的一位分舵舵主。他身法轻盈灵动,呼吸绵长,几步便跨出第二进院,显然是位高手。李玉上前一步,附在龙峻耳边轻声道:“这是丐帮大义分舵的舵主蒋十朋,和赵怀义是多年好友。”龙峻微一阖首,示意自己知道。

前门赵怀义哈哈笑道:“金川三绝,你们三个原也只配做权贵的看门狗,还有脸在我锐刀门说话,没得脏了我的地!”

说话间,蒋十朋已率众赶到正厅,那三人听了讥讽居然不恼,只管哭的哭、笑的笑、怒的怒,也不知是忌惮赵怀义等人的武功,还是在等待时机。

姜华耳听庄外脚步声越来越近,有不少是冲着后院而去,想起要紧处,一时顾虑重重难以决断,心中顿时大急,掌心俱是汗水。

龙峻见状轻轻一叹,沉默以对,也不加劝说,只望着小堂楼方向面露忧容。李玉瞥他一眼,正想这人打的什么主意,忽听姜华那里猛一跺脚,咬牙道:“龙大哥,你随我来!”

向张万里等镖头匆匆打过招呼,姜华率领一帮锐刀门门徒,连同龙峻一行人,疾速穿越两进宅院,飞奔向女眷居所。威正镖局果然和锐刀门关系匪浅,这位女少东调动人马,潘浩然只略扫一眼便点头默许,一路上都不曾遇到阻挡。

“少镖头!”刚跑了几步,身后龙峻忽然开口,姜华脚下不停,侧首聆讯,只听他道,“叫人多备几桶水,除去后宅,前院和中庭也要。”

姜华疑惑道:“昨晚才下过雨,墙瓦潮湿,柴草都结冰,根本烧不起来,总不会有人去放火罢。”

“要小心对头从屋内下手。”龙峻微微一顿,看着她笑得狡黠,“还有,客人远道而来,该给他们接风洗尘。”他在奔跑中说话,居然脸不红气不喘,顿时让姜华对他的身手评价有所改观。

姜华听了眼睛一亮,随即笑道:“妙极!我马上叫人去办!”说罢稍缓几步,吩咐身边几个锐刀门弟子去提桶挑水,接着向女眷居所飞奔。

刚穿过大堂楼后天井,远远就见小堂楼屋檐下,并排站着十数名女子,个个俱都劲装打扮,手持盾牌长刀严阵以待。居中一位老妇,满头白发,精神矍铄,腰板挺直,目光如炬,约莫六十上下,一对铜锏交持右手,想是赵怀义的正室赵辛氏。她身旁两名中年妇人分侍左右,右边一位四十有余,背后鸳鸯双刀,看年纪应是赵家长媳赵梁氏;左边那位五十来岁,拿着齐眉棍,许是赵辛氏的陪嫁丫鬟——后来做了赵怀义侧室的王姨娘。另外十多人凭衣着服饰判断,是府里的粗使丫头和媳妇婆子,瞧架势都是习武之人。六七名孩童站在这群娘子军身后,有男有女,有大有小。大的不过总角,小的才三四岁,探头从人群间隙处向外张望,个个眼中既害怕又好奇,年纪稍长的,还夹杂着些许自豪与跃跃欲试。底层暖阁的窗户开了一丝小缝,隐约可见里面人影晃动,显然赵家三小姐屋内也有人护持。

除去这些,院内楼顶有锐刀门弟子把守,其余各隐蔽紧要处也都有人手埋伏,应是廖文灿早先布置好的。龙峻细听后宅潜伏者呼吸,转瞬已知那几人武功高低,可细辨之下又觉有些蹊跷,但他只抬头朝二楼斗拱方向眺望一眼,便默然继续前行。

刚到后宅,尚未跨过砖雕门楼,姜华已然开口招呼:“赵伯母!大嫂子!我带人来帮你们!”

屋檐下众人闻声望向门楼,几个孩童瞥见来者,顿时欢呼雀跃:“小花姑姑!咱们一起打恶贼!”

守内宅的众门徒眼看带路的是姜华,又听到彼此熟悉招呼,便都立于原地。这些弟子站在离院墙十步远处,排成两列,前列左手藤盾、右手钢刀,后列或持手弩弹弓、或拿松明火把,虽暂按兵不动,但隐隐蓄势待发,想必平日勤于练习对外布阵作战。

甫一进院,随着龙峻手势,十多名缇骑精锐立即背朝小堂楼,默然散开,把自家上司和赵家女眷围在内侧。见有陌生人跟随,赵梁氏和王姨娘边打量那班镖师打扮的缇骑精锐,边转身安抚劝说那几个孩子,把他们送进屋内,戒备神色从脸上一闪而没。

赵辛氏瞧一眼龙峻,看向姜华似有疑虑。姜华朝她匆匆点了点头,还未开口解释,赵家庄正门方位忽响起一片嘈杂,墙头屋顶顿时人影憧憧,唿哨连连,显是前门外院已动上手,喝骂声、打斗声、家什碎裂声顷刻频发,也不知对方究竟来了多少人。

骚乱刚起,那十多名缇骑精锐立即拔刀提枪,弓步沉腰,神色警惕无惧。另有四名持枪缇骑,在龙峻示意下,急向赵家女眷行礼,然后左右各二,奔进主楼两侧耳房。

为避人耳目,龙峻带的这帮校尉,兵器都力求平常,是江湖人惯用的雁翎刀,唯有那数杆长枪特殊。枪名梨花枪,枪头两侧有钩镰状铁叉,向上可做镋向下可做镰,枪尾装着铁环,且枪缨部位有两个半开口的铁圈,可装细长铁筒。筒内装有火药铁砂毒药等物,由引信点发,可喷射毒焰伤敌,原为军中所用。后来倭寇猖獗,为求自保,江浙闽一带世家豪门江湖大族多私下配备,江南霹雳堂雷家,便是凭这门生意赚了不少银子。虽稍特别,但也不算太突出,不至于暴露身份。

随着龙峻手势,那几名持枪缇骑从腰间解下一支状如细笋的铁筒,极快按在铁圈处扣紧。李玉同唐稳忙护持于龙峻身后,老四和小十三则挡在他身前,院内众人皆兵刃出鞘,严阵以待。

呼喝厮杀声中,后院两侧墙瓦咯咯咯一阵轻响,转眼数十名蒙面客跃上围墙。

敌踪乍现,屋脊上、院墙下众弟子各举手弩或弹弓,不待来敌站稳,即刻瞄准纵弦发射。机簧声起,锐器破风,一时间墙头箭枝石弹齐飞,却意外无人惨呼,唯有连串砰砰闷响。

赵梁氏查觉声音有异,忙开口喝止。灯火辉映下,只见瓦上一把把圆伞张开连成一排,伞面黝黑,也不知是何物所造,江湖人土法炮制的弓弩竟全无作用,射出的弩箭石子被尽数挡下。

来敌跃上围墙,却暂不跳进园中,只是横撑大伞伏于瓦面。眼见墙头黑伞似墨莲绽放,老四和小十三顿时眼露异色,正忍不住想要转头询问,身后龙峻蓦地大吼:“立盾!”

锐刀门弟子持刀正待迎战,忽听廊前有人下令,大敌当前来不及细辨,众门徒女仆忙手持藤盾奔出,将盾牌紧挨拼接,挡在众人身前。

姜华听出喝令之人正是龙峻,刚觉诧异,树上屋脊叱呼连声,人影晃动,在后院暗中埋伏的一小半江湖好手,见到敌袭已按捺不住杀将出来,飞身朝墙头扑击。

龙峻却神情凝重,眉心紧锁,紧接着低喝:“二公子,暗器!”

就在此刻,伞后机括轻响,弓弦震动,呜呜嗖嗖啸鸣顿起。

如同惊动了蜂群,数排箭矢从伞后破空而来,夺夺连声,狠狠扎进盾牌和耳房外侧山墙,挑出屋檐的几盏灯笼被羽箭射穿,内里烛火应声而灭。赵辛氏见这动静,抬手抓住姜华上臂,一把将她扯到身后。

唐稳早将鹿皮手套戴上,指间扣着一把铁莲子,腰上鹿皮囊也已打开备用,听令急跨前一步,一双原本懒洋洋的眼,霎时锐利如电。几乎同时,他十指轻弹如拨琴弦,向院墙两边闪电般挥手。唐门手法果然快捷独到,旁人浑瞧不清他如何补拿暗器,不过一眨眼功夫,就见十数点乌光从他指间次第飞出,射向茫茫夜空,如点点流星。空中羽箭与之相碰便顿失准头,或坠落、或斜飞,数名江湖好手因此救得性命,只擦伤了皮肉。

只可惜唐稳的暗器功夫虽高,却毕竟只有一个人一双手,再快也快不过两头弩弓齐射,又加受站立位置所限,只能救眼前看得到的,对小堂楼侧后方和楼顶的箭枝便无法顾及。

一阵弩箭过去,耳听高处噗噗两声闷响,如中败革,骑在楼顶屋脊上的两名锐刀门弟子因猝不及防,又无物可挡,皆胸口中箭跌将下来,鲜血泊泊流了一地,眼见是不活了。其余守在屋后的江湖好手也都有所伤亡,顷刻血溅当场。

藤盾虽立得及时,但仍有一些箭矢穿过盾间缝隙和下方空位,射中盾后门徒,引起数声闷哼痛呼。持盾的锐刀门弟子可算了得,中箭之后一步不退,咬牙抓紧盾牌,依旧挺立不动。

箭矢连续射入盾面,笃笃连声,如急雨敲瓦,如擂战鼓。

凭箭枝发射的快捷密集程度可知,对方用的竟是三连弩,而且颇具军中章法,一人发弩一人装箭,间隔连射,毫无停歇,压得众人一时无法上前。

趁着院中只顾防御,暂无还手之力,第二拨蒙面客借机攀上墙头,隐身伞后,有那黑伞阻挡和连环弩箭的压制,锐刀门众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从袖间射出钩爪铁链,搭绕在耳房檐头锁紧。

龙峻对来敌仿如不见,紧接着吩咐唐稳:“攻其后背!”说罢举起双掌轻轻一击,迅速朝老四和小十三打了个手势。

敌人出现至今,内围的缇骑始终沉着镇静,冷然视之。此刻得令,持刀青年飞速拿出火折子一晃燃起火苗,持枪的则双眼盯紧墙头黑伞不放。

老四和小十三见了手势冲出廊下,挥舞兵器磕飞越过藤盾的些许羽箭,藏身在盾牌阵后,一左一右猫腰进入两边耳房。

黑衣蒙面客用飞爪锁定飞檐,此时已发动机关猛然回扯链条,顺势跃离墙头。廊下唐稳再次挥手,飞蝗石化作点点灰影向上斜射,倏地没了踪迹。

暗器望空而走,似乎全无目标,两边持刀缇骑听得龙峻第二次击掌,随即用火折将梨花枪头铁筒引线点燃。

黑衣人刚刚落到耳房檐头,正待站起,身形忽向前冲,后背当的一响,如同击中铁片。院墙上亦同时响起数声痛哼,想是背后也中了暗算。唐稳的暗器功夫超凡出众,飞蝗石绕道而攻,依然极有力道。吃痛之下,原本密集的箭雨突有一段稍许停顿,彼此紧挨的黑伞和院墙之间也露出些许空隙。

在这当口,龙峻沉声低喝:“破!”

前排缇骑忽分为两列,飞身越过盾牌阵,直冲到两侧院墙下贴墙而立,持枪校尉手握梨花枪底端,借机高举,向黑伞空隙处一插。

竟似预先掐好了时间一般,枪头药筒恰在此刻喷发,铁砂飞射毒焰弥散,墙头顿时惨呼四起。

墙根下持刀青年微一弓步曲膝,持枪者心领神会,脚尖顿地轻轻跃起,持刀者双掌互交于对方脚下一托,持枪缇骑飞身而上,挥舞梨花枪往墙头极快一勾一拉。

伞后黑衣人被毒焰所伤,根本无法提防,连人带伞被枪头钩镰扯进院中,跌到地下。持刀缇骑赶上前去,拿刀在来敌喉间一抹,惨嚎声戛然而止。

点火、喷药、托举、勾扯、断喉,两队人彼此间配合得严丝合缝,一气呵成,应是平日早就操练过多遍,熟练地如同一人。

不过瞬息,墙头便出现一大片缺口,然而依次陆续落在耳房屋顶的那些黑衣人却浑然不觉,暗器射到胸口也无甚反应,只顾收起飞爪,持刀猫腰在瓦面疾走,向小堂楼主屋逼近。龙峻啧了一声,对唐稳极快说道:“用喂毒的,打手足,他们有衬甲。”

唐稳刚点头换过暗器,耳房屋瓦哗啦一响,几根梨花枪刺破屋顶。出枪位置算得极准,镰头正好勾在黑衣人踏落的脚面上,顺势往后一崴勾住脚踝向下急扯,两边各有两名蒙面客穿破顶瓦,坠入房中。

躲在屋内房梁处的高手此刻亦乘机破瓦而出,招招攻向来敌。唐稳的暗器也接踵而至,余下的黑衣人应手载倒,骨碌碌滚落房顶,吭都没吭一声,想是都已毒发身亡。

耳房内传出极短暂的金铁交鸣,随后有人痛呼,但也只叫了一半,转瞬便无声无息。紧接着咯喇一响,听声音是老四和小十三推窗翻身出屋,到了小堂楼后方。

来敌攻势被顷刻瓦解,锐刀门众人精神振奋,齐齐欢呼。姜华脸色有些发白,她毕竟是第一次出镖,未曾经历过这种场面,虽有不适,但仍掩不住喜色。她望着龙峻明眸闪亮,正想说些感激的话,却见他眼望墙头,神情依然凝重,眉间不见放松。手持双短剑贴身护持的那名仆从,忧心忡忡看这位龙大哥一眼,拿剑的手紧了紧,更是如临大敌。

而那十数名青年得手之后,疾步退回原位,持梨花枪的又再反手从背后革囊里抽出一只细铁筒,快速装好待命。姜华心中一紧,忙也看向墙头,果然片刻功夫,围墙上黑伞再现,方才刚开的缺口,正被后来者填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