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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加班的夜晚

在公司走廊里,在开全体会议时,在送报表和文件时,吴玉珍都会看到荣斌。甚至是上班前在公司大门口,她也偶尔会看到司机打开车门后,他拎着公文包从车上走下来。

荣斌应该可以称得上是工作狂了吧,早来晚走,经常是大家都下班了,他还留在办公室里看材料、批文件。有这样的老板在,员工们工作起来很难不勤勉,公司的业绩也确实在同行业中名列前茅。

有一天,由于一位同事生病,当天所有的统计任务都落在了吴玉珍身上。她一直工作到了很晚。当她终于完成工作,抬起头揉揉酸痛的脖子并抻着懒腰时,发现似乎整个公司的人都已经走光了,到处都静悄悄的,除了她工作的这个区域还亮着两盏灯外,其它地方都已经笼罩在黑暗中。

吴玉珍不禁缩缩脖子,感觉有些害怕起来。她迅速收拾好材料,向外走去,却听到远处传来“砰砰”的声响。声音应该不太大,但是在这种万籁俱寂的夜晚就会传得相当远。

吴玉珍吓了一跳,看到开水间那边竟然也有灯光,甚至还有个高大的人影在晃动。

她大着胆子喊了一声:“谁?谁在那边。”

那个影子停滞了一下,便向吴玉珍这边一步一步从容的走了过来。黑暗中,他背着光源的方向,她完全看不清他的面孔,只能听到皮鞋踩在水泥地上镇定的脚步声。她马上就意识到这个人是谁了。

那人终于走到吴玉珍面前,面带微笑。

吴玉珍抚着胸口道:“董事长,怎么这么晚了还没走啊?差点把我吓死!”

荣斌一向待人极为和气,跟下属也并不拿架子,对职员很是关心,甚至能叫出不少老员工家属的名字,偶尔也会问问他们的近况。另一方面,他是个很有耐心的人。即使员工犯错,他也很少发脾气,总是谆谆教导,循循善诱。对员工又极为大方,不仅没有克扣薪饷的情况发生,而且经常会对业绩出色的员工给予奖励。所以大家都很喜欢他,认为他是个当之无愧的好老板。即使没有杨人杰这层关系,吴玉珍也觉得他是个很亲切的人,所以跟他说话,并不会太敬畏。

“应该是我问你,为什么这么晚还没走。”荣斌看看手表,又探头往吴玉珍的办公室张望了一下,道:“又加班了?加班我不反对,但是你一个女孩子加班到这么晚,我就不赞成了。”

吴玉珍笑了笑道:“我奉行的是今日事、今日毕。所以不管怎么样,也要把今天的工作份给做完。”

“噢?是这样?”荣斌也笑了:“我知道你做事很利落的。但是这么晚才把今天的工作做完,是不是说明我给你布置的任务过重了?”

“当然没有。”吴玉珍连忙摆手否认:“今天只是出了一点特殊情况而已。”她不想提起同事生病的事,只好转移话题问道:“董事长,刚才你听到什么动静了吗?”

荣斌难得露出一点郁闷的表情:“那声音是我弄出来的,是那只不好用的咖啡壶……”

吴玉珍恍然大悟。公司的这只咖啡壶是一只美式渗滤壶,其实已经是很先进的咖啡壶了。但是这种壶看起来比较容易操作,实际使用起来却还是没有那么方便,需要注意的地方太多,比如水不能太少,不能煮的时间过长,沸腾后要先将火熄灭再重新以弱火加热等等。刚才吴玉珍听到的那个声音,想是输水管堵住了,他在清洁输水管吧。

吴玉珍笑盈盈的道:“咖啡壶没有不好用。重要的是,煮咖啡不能太急躁。”

她当先走到开水间,看到输水管果然已经被他拆了下来。她顺手拿起旁边备用的竹扦子捅了捅,再三下五除二的装好咖啡壶,插上电。

荣斌无奈摊着手道:“我看我不太能煮得好了,还是麻烦吴小姐你吧。”

吴玉珍重新粗磨了些咖啡豆放进去,观察着水的沸腾状态,看到水流变得平缓、均匀,反复流到咖啡豆上,再回到壶中。如此往复循环,咖啡的香气便慢慢的飘散在空气中。

吴玉珍倒了一杯递给荣斌:“可是这么晚了,喝这个不会影响睡眠吗?”

荣斌饮了一小口,满足的叹了口气,道:“还有些工作没有完成,所以先喝点提提神吧。”他目光转向吴玉珍,笑道:“我的员工都知道‘今日事、今日毕’的道理,难道我还能做不到吗?”

吴玉珍笑了:“那么,有什么事是我可以帮忙的吗?”

荣斌先是摇了摇头,突然又象是想起来了什么似的,问道:“还真是正好有个问题,想请教吴小姐。”

吴玉珍静静的看着他,等他提问。

“我听说,吴小姐入职荣氏之前,在很多地方打过工,也知道吴小姐在纺织厂做过一段时间。那么请问,你觉得工人们都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吴玉珍有些困惑的问道。

“就是对工作以及工厂的态度。这么跟你说吧。”荣斌道:“我最近接到的报告,都是说现在的工人很难支配。受社会上罢工的影响,我们工厂的工人也都蠢蠢欲动,人心不稳。”荣斌的眉头轻轻蹙着,一只手端着咖啡杯,另一只手则把散下来的头发向脑后捋了捋。他的头发没有白天那样整齐了,整个人更是少了些严肃和威严。

吴玉珍想了想道:“别的工厂我不清楚,但我工作的那个厂子里的很多工人我还是知道的。并不会象你说的那样子。一百个工人里,会有九十九个,是希望能够安心做工的。”

“是这样吗?可是我收到的报告……”

吴玉珍摇了摇头,坦白道:“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报告。但据我了解,工厂在管理方面确实有些不合理的地方,也许会影响到工人的情绪。比如,工厂里机器是最重要的,所有产出都依靠机器。机械方面,是由技师长也就是我们说的厂长负责。而管理事务方面,却又是经理说得算。这两人的权限难分,我们工人在中间有不少为难。”

荣斌点头道:“你说得有道理。一个厂子,不能有两个全权之人。否则,凡遇有利之事,必互相争夺。而艰难之事,又会互相推诿。”他颇感兴趣的示意吴玉珍:“接着说。”

吴玉珍受到鼓励,胆子更大了一点:“还有一部分问题出在工头身上。工头为了扩大自己的势力,到处去招收心腹。而这些心腹,往往只是巴结工头,并不安心事务。这种情况在工人眼睛里看着,难免会有做工做得好不如做人做得好的感觉。

“其实对我们的工人来说,这些不好的影响,相比社会上罢工潮的影响,实际上要更大一些。不过,一来我们工厂的工作时间及福利待遇与其它工厂比起来真算是不错的,二来现在找工作也确实很难。中国人的传统观念是,但凡有一个稳定的职业,只要没有太出格的地方,都不愿再动。所以,在我看来,说工人难以支配、人心不定的报告十有八九是不确实的。”

荣斌边听我说话,边喝着咖啡。一杯咖啡喝完,他把空杯子往旁边潇洒的一放,抬脚就往他办公室走去。走了几步,他又停住脚步回过头来对吴玉珍道:“知道为什么许多日商纱厂兴旺发达?其中一部分原因就是他们没有工头制度,所有员工一律受到平等待遇。另外,我们工厂中的经理,简直可以视为寄生虫。以前我曾经发现过类似问题,只不过制度使然,我也不好大动。但他们一方面以为我不熟悉工厂工作内容,用言语来恐吓我。今天说如果工厂停业,锭子机器会生铁锈,明天说工人不听使唤,想要罢工,后天说纱价不好,销路不畅。所有的目的无非就是想要我在工厂里再投入新的资本。而他们,不注重机械改良,不看重产品质量,不专心在纺织上,却把全部精力都放在棉纱交易所的价格涨落和买进买出上面,只想着在这上面赚差价。你说这样的人,不是寄生虫是什么?我荣斌是做实业的,不是做投机的。我可以养活为我干活出力的工人,却不能养活这些蛀虫!”

他话里内容的复杂程度已经超出了吴玉珍的理解范围,她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

不过他也并不需要回答,正沉浸在自己的思路当中:“总有人劝我,如今新思潮涌动,社会动荡,一切以稳为主,尽量少动干戈。但是什么叫稳?沿袭旧例、墨守成规就是稳了?维护一个表面繁荣就真的天下太平了?笑话!这样发展下去,我们怎么去跟那些外商竞争,难道市场都要让这些洋人占了去不成……”他的额头上掠过一丝阴影,眼睛里却闪烁着跳跃的光。

他目光一转,看到吴玉珍有些钦佩又有些不安的看着他,不由失笑道:“我跟你讲这些做什么?”他抬手又看了看手表,再看看窗外,对她道:“太晚了,没想到又耽误了你这么长时间。这个时候,你一个人回家真的没问题吗?”他想了想,又笑道:“那边有电话。我建议你去打个电话,看看某人是否有时间来接你。也给他一个表现的机会嘛。”说完,他笑着点点头,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吴玉珍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走到办公室门口,打开门。他停顿了一下,又一次转过头给出了一个诚挚的笑容:“谢谢你的咖啡!”

吴玉珍并没有给杨人杰打电话。

她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不时有黄包车从身边匆匆跑过。她并不急于回家,反而放慢步伐,一路听着自己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吴玉珍发现冬日的夜晚竟然也有大如银盘的月亮,路边常青的树木上笼罩着一层清辉,竟象是下了一层薄霜。她紧了紧围巾,清冽的空气中传来一阵甜香。是谁家在炸糖果子?晕黄温馨的灯光,孩子的叫闹声,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晚饭的欢声笑语,汇成了人间最甜美的烟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