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大地癫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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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引 子 “……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

引子

《山海经?大荒北经》载:“蚩尤作兵,伐黄帝,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

——题记

(1)

坛州市提出“城市东扩”的战略构想,坛山村被纳入了新城区的规划蓝图。当村民们还茫然不知的时候,这个消息却不胫而走。昔日这片冷寂的土地一夜之间吸引了众多眼球,无数双炙热的目光聚焦,比这个夏季的阳光还毒,将这片土地烤得赛似一爿热炕。官员们那高瞻远瞩的目光里,是土地上滚滚而来的财政收入;开发商那趋利的目光里,是土地上堆起高楼般的金钱;农民们那现实的目光里,不再是一茬茬粮食蔬菜,而是土地给他们带来的最后一次回报。土地,登上了利益的天平,随着砝码的加减在不停地跳舞。泥土的气息不再芬芳,隐隐散发出一股铜臭,一股杀气,还有一股血腥。

泥土里几股气体杂陈,酿久了就要爆,果然,就出了大事!

这天夜里,坛山村几十口子村民突然遭到一伙人的袭击,打人的凶器不光一把粗的棍棒,还亮出二尺长的大砍刀。

血案前,有一连串的凶兆,仿佛已经预示着这一切的发生都是冥中注定。

自打进入中伏,老天爷就不正常,活脱脱像个更年期的女人,阴晴易变,喜怒无常,一阵燥劲儿上来把人蒸得水汗不分,一阵冷风吹来就是一场雷雨。

这天夜里,坛山上空乌云骤聚,越聚越黑,黑得深不见底。突然,坛山周围狂风大作,把山上山下的树木摧得前仰后合。紧接着,“唰”的一道闪电,仿佛扭动躯体的巨蛇,“嘎”的一声惊雷,劈落了漫天黑云,“哗——!”通天彻地的雨幕笼罩了整个坛山。

这时,在风雨雷电之中,那种怪异的现象就发生了——从坛山深处发出一阵阵怪戾之声,犹如万马奔腾战鼓齐鸣,犹如两军厮杀冲锋呐喊,犹如人死前的惨叫,犹如厉鬼的哀嚎,一阵紧似一阵,令人毛骨悚然。一道利闪,像一把锋利的剑,由上而下直刺坛山,“轰隆隆”,坛山又塌陷了数丈宽!

坛山人一直深信不疑,这种怪象一旦发生,必定要有祸事发生。

(2)

坛山,并不是一座山,而是一个巨大的土堆。

“牛皮不是人吹的,高山不是土堆的”,这句俗话被古老的坛山给颠覆了。看看山南那个上千亩的大坑——坛湖,便确信这坛山就是取土堆起来的!

坛山长约六里,宽约三里,高约七十二丈,在一座真的高山面前这简直算不得什么,可在这光秃秃、莽荡荡、一望无垠的千里大平原上,凸兀而立,虽没有高山仰止之感,却不得不叫人在震惊之余产生匪夷所思。

关于坛山的由来有许多种说法,也演绎出不少神奇诡道的故事。一说是古代帝王或诸侯用于祭祀的神坛,要不怎么叫坛山呢?相传,这坛山自古祭神灵敬天地,若遇月黑风高之夜,常常能听到众鬼哀号。月明风清之夜,还偶有神灵显现。百姓如得了不治之症,在这样的夜里虔诚地跪在坛山脚下,闭着眼许个愿,顺手抓一把泥土包起来,回家冲服便能见效,因为那是神仙恩赐的灵丹妙药。一说是古代帝王或诸侯的陵墓,说白了就是一座王家的大坟,这里面还陪葬着无数珍奇异宝。相传有人在一个扫帚星下凡的黑夜里,只见一道异光直射坛山,坛山透明了一般,顿见坛山里面一个金棺玉椁里躺着一个人,周围那些宝物啊……

由于坛山历史久远,诸种说法无据可考。明朝嘉靖年间的《坛山县志》也不过有寥寥数百字的记载:“坛山位立城东六里许,隔坛河相望。昔黄帝与炎帝战,炎帝败于牧野,两部言和。炎帝受黄帝命,开疆拓土。穿太行东麓渤海以西莽野千里,行至山东,与东夷蚩尤族遇,败而北逃。尤神力也,勇武可夺三军。遂率师北伐,欲一举而绝黄帝。至此地,恶战数十日不果。尤遂请风伯雨师来助,纵大风雨,再胜炎帝。《山海经?大荒北经》有载,‘蚩尤作兵,伐黄帝,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此地是焉。帝炎惨败,逃至燕北黄帝城。黄帝出而迎战,数月难分胜负。于涿鹿水淹蚩尤,杀尤并俘其众。黄帝怀柔,追思将士,至此祭奠。但见莽野千里,尸陈相叠,遂命取土掩埋。掘而成湖,聚而成山。……祀后,顾望千里沃野,遂遣族人在此垦荒居守,始有著民。……”这便是坛山形成的最早文字记载。由此,“黄帝筑坛”一说也就占据了主流。据此而言,当年以游牧为主的黄帝部落,四处征战,开疆拓土,在燕山北部与炎帝的农耕部落发生冲突,爆发了历史上有名的“牧野之战”,炎帝战败臣服,受命南征。穿过渤海以西大片荒芜人烟的茫茫平原,一路来到南方,与山东一带的东夷部落遭遇,吃了败仗,勇猛善战的东夷首领蚩尤率部追杀,开始发动了大规模的北伐,在这片开阔的平原展开决战,数十日未分胜负。蚩尤请来了风伯和雨师两位大神助战,用狂风暴雨摧毁了炎帝的部众。战斗空前惨烈,尸横遍野。炎帝几乎全军覆灭,落荒而逃,被蚩尤一直追杀到燕山以北的“黄帝城”。黄帝率部出战,在涿鹿与蚩尤展开了一场空前的大决战,最后,水淹蚩尤军,杀蚩尤,俘其众。

一统江山的黄帝,为了纪念征战中的死难将士,也为了安抚被征服的蚩尤部民,来到了蚩尤大败炎帝的昔日战场。见这里白骨盈野,敌我难分,下令将尸首统统垛在一起,竟堆成了一座尸骨山。于是,在尸骨山南面取土掩埋,形成了一座巨大的土山,也形成了一个人工湖。

由此来说,这土山就是一座坟,是老百姓的万人坟。有人说,在一个雷电交加的夜里,一个天地雷劈下来,就见坛山里面尽是累累白骨,一具具尸骨堆在一块儿,都给挤弯了,那个瘆人啊……

昔日,当黄土掩埋了白骨,黄帝登上巨大的土山,祭祀亡灵,祷告天地,祭祀活动整整持续了九九八十一天。龙旗飘摇,牛皮鼓擂得惊天动地,牛头马面的青壮男士且歌且舞,炫耀着肌肉的强健与威猛,表达着征服的喜悦与快感。

祭祀活动结束后,黄帝看到这里是茫茫的千里沃野,认为可以移民到这里垦荒驻守,从此,亘古荒凉着的土地上有了人烟,黄帝的子民开始在这里繁衍生息。

(3)

到了战国时期,因为这里有炎黄的帝脉,被一国诸侯定为国都,把都城东面的这个土山命名为“坛山”。于是,诸侯继位,或出征,或凯旋,以及农业方面的事务,都要到这里举行祭祀活动。这里渐渐成了一座祭坛。后来,人们互盟誓约,祈福纳祥,也到这里求天问地,祭祖拜神。当年荆轲刺秦王前“曲行易水”,究竟“曲”到哪里了呢?这一带的人们说,就“曲”到了坛山。荆轲先随燕国太子丹南行百里来到坛山,在神灵面前祭祀盟誓,而后至易水,才留下了千古绝唱: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及至汉朝,有一位皇帝要千里迢迢到坛山祭祀。于是,朝廷下令夯土筑坛,大兴土木,把个土山堆得又长又宽又高,才有了今日的恢宏气派。

几千年来,在这茫茫荡荡的千里大平原上,一座突兀的坛山,到底演绎了多少曲折离奇的故事,谁也说不清。不管是记载史实还是记载传说,但从有限的文字我们可以得到这样的信息:从遥远的亘古时代开始,在这片千里大平原上,开始矗起了一座祭祀天地的坛,与其说这坛是用一筐筐泥土堆筑,倒不如说它是一具具血肉之躯的叠加;与其说这坛是一座没有生命的土山,倒不如说它是人们精神的图腾。它曾是王者顶礼膜拜的圣地,又是百姓祈福纳祥的场所;它曾得到无上的敬畏与崇尚,也曾遭受无情的焚毁与亵渎。王者,香客,早不知魂归何处;这坛,这山,却依然巍巍矗立。

历史上,这里不仅有几次大兴土木,也有过几次人为的损毁,这都是因为志书上的一段文字惹得祸。“昔日,黄帝祀时,依俗取吉玉瘗葬,并多宝随之,糈用稷米以供神食。……”是说当年黄帝来祭奠时,依照当时的风俗取下一块随身佩带的稀世珍玉埋在这个神坛下面,还随同埋藏了无数的珍奇异宝,并且用稷米做成的食物供诸神享用。这件事在民间一直流传甚广,因此招惹了不少麻烦。不知是哪朝哪代一个兵荒马乱的时期,说不清是兵还是匪,是官还是民,总之,来了很多人,到坛山盗掘宝物,竟在这坛山的正中挖开了一条宽约数十丈的大豁口。从此,把这个神坛一劈两半儿,变成了东西对峙的两座土山。

那些不惜丢官弃命的或官或民或兵或匪们,疯狂地盗挖坛山,至于挖没挖到宝,挖到多少宝,便不得而知,反正一堆堆白骨曝了光。那许多的死人骨头在太阳底下一晒,白灿灿,轻飘飘,被风一吹便漫天飞舞起来。但是,白骨始终没有吓退盗宝人的野心,一直有人企图挖到更多更多的宝物。

(4)

自从堆起这个土山,几千年来这里经常发生一种怪异的现象——突然之间就在土山周围狂风大作,暴雨倾盆,有时伴随坛山塌陷。民间传说,这是蚩帝和请来的风伯、雨师两位先神在发威,在怒号,还有那些士兵的鬼魂在哭泣。

打人的这个雨夜,最先见证这种怪异现象的是泥人王。

泥人王是看山人的唯一传人,独居在坛山脚下。

最早的看山人叫护坛人,是黄帝派来的一群士兵,据说,坛山村这地方曾是这群士兵的兵营。后来看山人就变成了一户人家,单独居住在坛山下面,耕种着士兵们开垦的上百亩土地。这土地在当时也是公产,叫作“坛产”,这户人家自给自足也算殷实。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山上建了一座“娘娘庙”,庙里供着一位女神,被当地人叫做“土地娘娘”,还有的唤作“女娲娘娘”。官府为了解决庙宇的修缮养护,从山下的坛产中给划出了三十亩土地。又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山上建起了一座老子庙,供奉着道教创始人李耳的神像,官府又依例从山下划出三十亩土地作为庙产。再后来,山上又建起了一座寺院,寺院里供奉着佛教创始人释迦牟尼和两位菩萨、十八罗汉,官府再次依例从山下划出三十亩给了寺庙。这样划来划去,给看山人家仅仅留下十来亩的土地。从此,看山人家立下一个规矩:祖产传男不传女,不管几个儿子,只留长子继承祖产,其余儿子到别处谋生,若没有男丁,就从直系血亲中过继。这样,看山人家世世代代就只有一户,且香火永继不断。到了泥人王,看山人家延续了几千年的血脉将彻底终结,因为他都七十岁了还是一个老光棍,且已经找不到一个旁门左支了。

在这七十年里,泥人王一共见证过三次这种奇异的现象。第一次还是在他的童年。那一年的那天夜里,也是狂风暴雨,当他听到这种声音之后,日本鬼子闯到了坛山脚下,闯进了他的家。如果不是他爹把他藏进炕洞里,他和他的全家就都被鬼子杀了。后来他像一条流浪狗,四处漂泊,直到鬼子投降后才回到这片废墟上。

第二次听到这种声音是************前的一个风雨之夜,之后,村里饿死了许多人。坛山上的树皮都叫人剥光了,像一群剥光了衣服的男女,白得晃眼,瘦得嶙峋。

今天,是他第三次听到这种声音。在这个罕见的风雨之夜,他蜷缩在山根儿下的旧土屋里,因为常年捏泥人,他的腰直不起来了,侧躺在破凉席上,俨然一只巨大的干虾。风雨惊雷中他半睡半醒,脑子比外面的雨夜还混沌。忽然,他听到了一辈子最怕听到的那种怒啸鬼嚎,顿时胆颤心惊。接着又听到了更可怕的“轰隆”声。

“地动山摇,花子撂瓢;坛山塌土,庄户受苦。”这句话就是坛山人的一个符咒,灵验了上百辈子。坛山人不惧怕地震,说地震是地宫里的金鱼翻身,来年要有好收成,连讨饭的人都放下手里的破瓢,可以回家吃饱饭了;可坛山人最惧怕坛山塌陷,这是一种凶兆,预示着要发生大的灾祸。

“坏了,坛山又要出大事了!”

(5)

用灵魂日夜守护着坛山的泥人王再也躺不住了,他一边嗫嘬着干瘪的嘴唇叨咕,一边辗转着枯瘦的身躯摸索着衣服。一种不祥的预感彻底攫住了他的心。

他穿上衣服又抻起一片塑料布,胡乱地往身上一苫,钻出低矮的屋门,手里拿着一个手电筒,像一个幽灵般独自行走在坛山根下。在这样的夜里,村里几乎没有人敢在这里独自行走,只有泥人王敢,这大概是泥人王除了会捏泥人,又一个让村里人称道的地方。村里谁都知道,坛山自古就透着一股令人惊悚的肃杀之气,不知什么时候,你走进这股气场中,就有一种要被窒息的感觉。尤其坛山这个地方各种小怪物多,像狐狸、黄鼬、长虫、刺猬,比比皆是,经常出没其间,冷不丁从身边冒出来就能把人吓个半死。泥人王不怕它们,它们也不怕泥人王,他与这些小怪物相处和睦,还常常给它们丢一些食物。泥人王好像骨子里就与坛山以及坛山的一草一木有着某种特殊的亲缘关系。

坛山西面是一大片正待开发的土地。土地上,有几十个蔬菜大棚,远远看去像一个个黑糊糊的土堡。旁边是秋田,在电闪的光亮下,依稀可见一片片庄稼东倒西歪,很是狼藉。在几间临建房旁边,停放着两台铲车、两台挖土机还有两台吊车,其中一辆吊车上高高悬挂着一盏四百瓦的电灯泡,在风雨中不停地摇曳,更衬出吊塔威武强壮的体魄。

坛山南面就是那个几百亩的人工湖,湖的南岸是一个庞大的村落,从那里泛出零星的光,如鬼眼般迷离恍惚,在风雨雷电中显得无比渺小和脆弱。这个村就是坛山村。

村子西面几里外是一条南北走向的坛河,它像一条界河,西面是一座中等城市——坛州市。那里灯海茫茫,灯光从鳞次栉比的大楼映出,一任风雨再狂,也遮蔽不住它的强烈,它向世人炫耀着城市的繁华与傲慢。

暴雨不间歇地倾泻而下,在漆黑的雨夜里,泥人王用手电照晃了半天,也没看清什么,借着闪电的光亮,他清晰地看到:豁口处陡峭的土崖又塌陷了!

泥人王看到这一幕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他想尽快离开豁口返回自己的小土屋,忽然,隐约听到有人呼救:

“救命啊,救命……”

呼救声在暴风雨中很微弱,时断时续。

他将一只手拢在耳朵上,又仔细辨听,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向西。

眼前的一幕将他惊呆了!山根儿下两个浑身泥浆的人,像鳄鱼一样在泥水中艰难爬行,身下是殷红的鲜血,被雨水一冲越散越淡,汇入涓涓雨水。

这漫漶的血,像一团火苗,把泥人王的喉咙给引燃了。

“救人哪——!快来救人哪——!出人命啦——!”

撕裂般的呼救声随着风一声高一声低,向坛山村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