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独殇I
19073300000008

第8章

去县医院做流产和结扎的日子到了,按照李艳兰的安排,早晨7点钟,一行8个妇女就坐上了村里的拖拉机,由李艳兰陪着往县里去。

赵桂花和王秀芝都在车上。两家关系素来亲密,王秀芝上车时,赵桂花已先在拖拉机车斗里坐好,她起身扶了秀芝一把,以示安慰。

桂花眼尖:“秀芝,你连个手提包都不带啊?”

“啊,家里的手提包富强带着赶集去了。我钱都装口袋里呢!”

一行人有说有笑地伴随着拖拉机“突突突”的声音向县医院跑去。

善福屯到县城有40多里地,拖拉机要跑40分钟。车行至半路,经过一片火红的高粱地,看起来有十几亩,高粱杆又高又密,高粱穗子又大又沉,老钟说,一路上就这一片高粱地,老远就能看到,红彤彤的很显眼,错不了。

秀芝突然捂着肚子,“哎哟,我憋不住了。停车,停车!”

“怎么了,秀芝?”一车人关切地问她。

“可能是早晨喝疙瘩汤喝多了。俺婆婆怕俺吃晌午饭没点,一个劲地逼,我喝了五碗!撑着了,要去上大号!”

妇女们嘻嘻地笑起来,都说:“这两个人的身子就是能吃啊!”

李艳兰说:“来,嫂子,我陪你下去。”

“哎哟,可别,我上大号时不习惯跟前有人,拉不出来!你们都在车上等着吧,我就在这高粱地里。”王秀芝边说边很应景地放了个又响又臭的屁。一车妇女全都嘻嘻哈哈捂住了口鼻。李艳兰也就没坚持,手把手地扶王秀芝跨下了拖拉机车斗。

王秀芝下了拖拉机,三步并做两步地跨过路旁长满杂草的干河沟,钻进高粱地。她回头看看,车上的人都看着她呢,她说:“不行,这儿能看着,我还得再往里走走。”

王秀芝边说边往高粱地里走,高粱杆又细又高,高粱叶子又长又密,很快就把她严严实实地包围起来。走几步再回头,已经看不见路旁的拖拉机,也听不到拖拉机上妇女们的声音,王秀芝定了定神,撒开脚丫子就跑。

王秀芝跑啊,跑啊,密密匝匝的高粱叶子象刷子一样刷过她的脖子,脸和身体,剌得她的脖子、脸上生疼,脚下的土坷垃又大又硬,好几次都差点把她绊倒。她全然不顾,只觉得心砰砰直跳,耳边反反复复地响着老钟的嘱咐:“进了高粱地,不要拐弯,一直往前跑,跑出高粱地就是一条小路,富强就在那小路上等你!”

拖拉机上已经有妇女等得着急了,嘀咕着“这得有十几分钟了吧,秀芝怎么还没拉完啊?”

赵桂花说:“秀芝啊,我了解她,性子慢,上个厕所没个半天出不来。再等等吧。”

秀芝大气不敢喘地跑啊,跑啊,这高粱地可真大啊,田垄可真长,她跑得腿也酸了,腰也疼了,真想一屁股坐下歇口气儿,可是她不能停,她告诉自己:秀芝,快跑!富强就在前面!敌人很快就要追上来!终于,她看见密不透风的高粱地前方透出光亮来,越来越亮,脚下的田垄越来越清晰。

拖拉机上的人们等得已经不耐烦了,有人对着高粱地大声喊:“秀芝,你快点儿!”有的喊:“秀芝,你掉到坑里了?”

又高又密的高粱地里没有回音,只有风吹过高粱叶子刷刷的声音。

李艳兰也大声喊:“嫂子——,秀芝嫂子——”

仍然没有回音。

车上的妇女有些小紧张,“怎么了?不会出什么事吧?这庄稼地里瘆人得很。”

李艳兰瞪了那妇女一眼,自己跳下了拖拉机:“你们都别下来,我进去看看。”

她沿着刚才王秀芝的路线走进高粱地里几步,大声喊,无人应答。再往里走,再大声喊,仍然无人应答。她向四周细细看去,目力所及空无一人。偌大的高粱地里空空荡荡,呼应她的只有高粱叶子的窸窣声。

李艳兰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光天化日,在眼皮底下的高粱地里上个厕所,决不会发生什么恶性事件,只有一种可能。她想继续往里追,她想大声喊叫,她想跳着脚骂娘,可她最终只是呆在原地一动不动。她在高粱地里沉思了足足有十分钟,或者不如说她什么也没想只是发了十分钟的呆,终于阴沉着脸回到路边,上了拖拉机,并不理会妇女们叽叽喳喳的问询,只对驾驶员说了一句:“开车!去火车站!”

王秀芝跑出高粱地,富强和他二大爷家的堂弟开着一辆不知从哪借来的拖拉机正等在路旁,车上装着他们的衣物行李,还有刚半岁的招弟。富强把气喘吁吁的秀芝连拖带抱地拉到车上,拖拉机开足马力向着20里外的火车站驶去。

富强他们马不停蹄地赶到火车站,要乘坐的那班车正在检票。秀芝在高粱地里拉屎和李艳兰的发呆为他们之间争取了时间差,李艳兰冲进站里的时候,富强和秀芝正通过检票口奔向站台下的火车。

李艳兰边跑边大声喊:“停下!钟富强你给我停下!别跑!王秀芝你别跑!”

钟富强和王秀芝惊慌地回头看,王秀芝吓得腿肚子几乎要抽筋,怀里抱着的招弟差点没掉到地上,两人更加惊慌地撒开脚丫子就跑。

检票口的栏杆放下,检票员上锁。

李艳兰边喊边气喘吁吁地追到检票口,着急地对检票员喊叫:“快打开!我要下去!”

检票员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女人,她见此情形已明白来者不善,不急不慢地说:“拿出票来,先检票。”

“我不坐车,我要下去抓人!”

“有站台票吗?”

“不用站台票!我是妇女主任,快打开!”

“妇女主任?这儿又不是妇联,不做妇女工作。”

“那两个人要跑外地去躲计划生育!你快开门,让他们跑了你负责任!”

“我负什么责任?我说姑娘,这儿是火车站,不是你妇女主任的办公室!”

这几年计划生育形势严峻,检票员没少见到从这里坐上火车去东北躲计划的,从富强和秀芝惊慌失措的神色和携带的大包小包上,她已经猜到了个七八分。她自己也是快做奶奶的人,心里对这些人很是同情,不由自主地就起了保护富强和秀芝的念头。两人争执间,火车轰隆隆开走了。李艳兰急得跳脚,却半点奈何不得。她一个农村妇女主任,在这个端着铁饭碗吃着国家饭的火车站检票员面前,还是有些不敢由着自己性子来。

钟富强和王秀芝上了火车,换轮船,再换火车,历经四天三夜才到达他们的目的地——东北靠近大兴安岭的一个县。那儿有秀芝早年逃荒去的姑姑,再往周围的几个县,也能找到两家的几个亲戚。因为“闯关东”的历史渊源,富强和秀芝的家乡人历经数十代的移民迁徙,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几个东北亲戚。亲戚带亲戚,即便到了近些年,家乡和东北两边仍然经常有人因为工作、找对象的原因投奔对面亲戚而去。因此跑到东北“躲计划”,既是一个不得已而为之,又是一个在没有其他办法时顺理成章的选择。

老钟不愧是老江湖,提前把事情安排得妥帖周全,给富强两口子买了火车票,明白告知了换乘路线,又给秀芝的姑姑发了电报。富强妈给两人赶制了必备行李,蒸了路上吃的干粮。只是在要不要带孩子及带哪个孩子同行的问题上,一家人颇费了些脑筋。母女连心,秀芝哪个孩子都不舍得留下,但此行艰难前途未卜,自顾尚且不暇,哪有精力照顾孩子。而且,万一这胎生的又是女孩呢?老钟虽然没有明说,但秀芝明白公婆的心思,生不出男娃不能停。最后经过多次商量,老钟拍板带招弟走,一来招弟更需要妈妈照顾,二来招弟留在家里是个隐患,小分队哪天查到秀芝娘家去也难料。望弟毕竟大些,而且堂堂正正是有户口的人。就这样,秀芝忍悲含泪地在心里告别了大女儿望弟,和富强带着小女儿招弟奔向了吉凶难料的东北,开始了他们背井离乡“躲计划”的生涯。

谁也不知道李艳兰现在心里在想什么。她想不到自己一直信任的富强和秀芝能当着众人面这样狠狠地耍了自己,她更想不到自己把一切考虑周全,亲情和政策两张牌都用上了,该防的也都防到了,但仍然被秀芝成功逃脱,等于在众人面前嘲笑她的无能,或者是狠狠地给了她一巴掌。她似乎听到了自己脸上清脆的巴掌声,感受到火辣辣的疼痛。在高粱地里的十分钟,她心里几乎被暴怒掀翻。可是在极度愤怒中,隐隐约约似乎听到有个声音在告诉自己:“放他一条生路,随他去吧!”就在她心里几乎要说服自己放过他们时,乡计生工作站站长的讲话象一声炸雷在耳边响起:“我可告诉你们,计划生育是一票否决制,来不得半点侥幸。哪个村要是出现违规生育,那这个村的妇女主任、书记全部一撸到底!你的政治生命就完了!”对这可能产生的后果的恐惧最终压倒了她内心的柔软,迎面吹来的凉风清醒了她的头脑,她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秀芝可能的路线和方向她不费脑筋就能想到,她要去追!哪怕把火车站翻个底朝天,也要把富强和秀芝给揪回来,在众人面前戳穿他们的阴谋。

李艳兰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地走出火车站,上了拖拉机,按计划把妇女们带到县医院妇产科,结扎的结扎,流产的流产,一一进展顺利。缺席的王秀芝自然在乡计生工作站挂了号,李艳兰回来后当即受到了乡里的行政记过和通报批评,她和善福屯村连续三年年度评优资格和计生奖金都被取消。由于计生工作难做,也不容易找出象她这样有魄力有能力的人来接替她,因此她的职务被暂时保留,叫“留岗查看”,希望她“将功补过”。善福屯村书记李庆和由正职降为副职,仍然主持工作。艳兰一时间风头扫地,灰头土脸,两面不是人。这让她在内心深处埋藏的对老钟一家的一丝同情很快被怒火压制,恨不得立即还以颜色报以厉害。

秀芝的半路出逃在善福屯育龄妇女,尤其是同批去县医院做手术的妇女之间引起了轩然大波。有佩服她的勇气的,有为自己轻易做了结扎懊恼的,后面的妇女们有人在暗暗揣度自己能否走一条秀芝的道路,还有很多人当面背后的试探李艳兰的态度,还有内心巴不得老钟一家快点受到该有的惩罚的。所有这些街头巷尾的热议,人们私下的暗流涌动都给李艳兰施加了莫大压力。不处理好钟富强和王秀芝的事,以后她在善福屯就无威信可言,她的计生工作将受到不可知的阻力,她之前所有的努力将前功尽弃。

内心情绪更复杂的,当属谢丰收和老婆赵桂花。谢丰收自幼独苗一根,从小就把富强当成亲哥哥。及至长大结婚,他们也都把富强和秀芝两口子当成亲兄弟姊妹一般。秀芝偷生二胎的事他们不是不知道,但他们从未当富强和秀芝面提起过。富强不主动说,他们就只当兄弟有难处,自己自当体谅分担才是。所以他们人前人后地帮着富强遮掩,帮着堵别人的口。今天他们一直无比信赖的富强和秀芝提前连个口风都不透露,就在自己眼皮底下逃之夭夭,他们一下子感觉自己的善心被富强和秀芝利用了,尤其是桂花做了结扎,再无生育可能,就更加觉得富强两口子的未来虽不可知但总有无限希望,好象本来属于自己的东西被别人独占了一样,因此也就更加嫉妒起富强和秀芝来,隐隐地甚至有些怨恨。

富强和秀芝一路胆战心惊,好在并没碰见熟人。火车一路向北,家乡那金黄火红的秋色渐渐退去,变成干黄光秃的原野,在北风中无助摇摆的枯树,和灰暗阴沉的村落,没有一丝生气。几只老鸦在枯树上呱呱地叫着,好象在对他俩说:“逃难去啊!逃难去啊!”原野渐渐被白雪覆盖,远处的山,近处的树和村庄,绵延不断的大地,全部笼罩在苍茫的白色中。富强和秀芝的心情也越来越阴暗,越来越凄凉。

经过四天三夜的艰苦跋涉,火车终于在掌灯时分到达了他们的目的地,靠近大兴安岭的一个县。东北已进入严冬,四处白雪皑皑,让逃难的两人更多了几分恓惶。好在秀芝的姑姑派出了堂哥来接站。堂哥开着一辆三轮车把他们接到几十里外屯子里的姑姑家。姑父是林场职工,家就在一片大森林的边上。到家时已是夜深,姑姑备好了丰盛的晚饭迎接两个背井离乡的人。富强和秀芝一路上没正经吃东西,又冷又饿,顾不得和姑姑姑父多亲热寒喧,立即爬到火炕上大吃起来。姑姑安慰他们说:“既已打定主意,就在这踏踏实实的安顿下来,妥妥地把孩子生下来。不管男孩女孩,总归是条命不是,好好安胎。眼下大雪封山,外面少有人来,你们就在家里踏踏实实地过个冬天,秀芝也好好养养身体。等明年开了春,秀芝的肚子也藏不住了,再叫你姑父把林场里的几间房子收拾出来,那儿偏僻,一般人不上去。我再给你们抓几只鸡崽,种点菜,你们就在那放心住下来。得打长谱,怎么也得等老家风声过了才能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