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独殇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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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虽然赵桂花没有心情操办年夜饭,但还是从年三十中午就按风俗做好了隔年菜,用五花肉、大白菜、海带、粉条、豆腐、猪血等炖上一大锅,要一直吃到年过完。隔年菜是家家户户必做的一道过年主菜,取其“隔年财”之意,条件好和讲究的家庭还会加入排骨或鸡块一起炖,则更加香味扑鼻,鲜美诱人。隔年菜做得好坏,非常能考量一个家庭主妇的厨艺。炖上一大锅隔年菜,过年时每顿饭盛出一盘,也能使在灶台前忙碌了一整年的家庭主妇获得短暂几天的轻松。

除了隔年菜,赵桂花还按照惯例炖了一只鸡,炒了两盘菜,四个菜都是谢双最爱吃的,又和赵琳包了谢双最爱吃的白菜猪肉水饺。和往年相比,今年的年夜饭是极其简单了。

四个菜摆上桌,赵桂花多拿了一副碗筷酒杯,放在老谢的左手边。这是谢双坐的固定位置。谢家吃饭,都是男人上炕,老谢坐在炕里头正中位置,儿子和孙子一左一右,赵桂花只能半坐在炕边,稍带炕上炕下的张罗。多少年都是这个规矩。

老谢给每个人添满酒,给谢双的杯子也添满。他端起酒杯:“今天过年,双儿的魂会回来看咱们。咱们一家团团圆圆地吃个年夜饭,不管心里有多难受,也要吃好这顿饭,让双儿见了咱们好放心。”

说完,老谢又给谢双的碗里夹满菜:“双儿,爷爷给你夹菜。你好好吃,吃饱了,别饿着。”

一家人未动筷子泪已先流。燕子说:“我知道了老爷爷,今天别人家都放鞭炮,就咱家不放,是怕吓着我爸爸的魂吧?”

“是啊,三年内不能放鞭炮,不能贴对联,为的是别惊着你爸爸,让他好看清楚回家的路,听清楚我们跟他说的话,好好地看看咱们。”

“那我能看到我爸爸吗?还有我小弟弟。”

“能,你好好的吃饱饭,再好好的睡上一觉。睡着了,就能看见你爸爸和你小弟弟了。”

赵琳先捂着嘴跑出去。赵桂花和谢丰收赶紧端起碗来,把头低低地埋进碗里,和着眼泪大口吃饭。

吃完年夜饭,老谢和谢丰收半躺在炕上抽烟,春节联欢晚会开始了,谢家的电视开着,但谁也没有心思去看,电视里的热闹只为掩盖每个人心里的悲痛。赵桂花和赵琳收拾完了,又包了一二十个饺子留着半夜时煮。燕子早早回屋睡了,她要早点见到爸爸和小弟弟。

10点过后,村里村外的鞭炮噼噼啪啪如爆豆般密集响起,夹杂着钻天猴尖叫着呼啸上天和二踢脚要把天震破的剧烈爆炸声。农村的夜寂静,空气清透,周围三五里的鞭炮声清晰可闻,能一直响到凌晨三四点钟。在这样密不透风的噼啪声响中,赵桂花的头疼得象要炸开。她强忍着下好半夜饺子,先盛好一碗端到院子中间简陋的供桌上,点燃一柱香对着天空说:“双儿,过年了。妈心里难受,这鞭炮声就象剁饺子馅一样剁在妈的心上,就要把妈的心剁碎了。双儿,就是把妈的心剁碎了,剁成馅给你包饺子吃,妈也愿意啊!快回家吃饺子吧!双儿,今天就咱家没放鞭炮,妈怕惊着你。妈把院子里的灯一直开着,好给你照着道。双儿,你快回来看看妈吧!”

第二天一早,谢家本家的平辈晚辈,周围邻居,村里要好的人们都来谢家拜年。大年初一村民互相拜年是善福屯的老传统,今年给谢家拜还是不拜,让往年常来拜年的人们心里都犯了嘀咕,拜吧,怕别人的喜庆更增添谢家的痛苦,不拜吧,谢家刚遭大难,更怕他们心里感到受冷落。犹豫来犹豫去,所有该拜的还是都来了,包括钟富强和钟胜利。

谢家大门紧闭,拜年的人在外面拍打着门环,喊着“大爷爷”的,“大叔大婶”的,门里毫无动静。有人就起了猜疑:“该不会出了什么事吧?大过年的。”

屋内燕子几次要出去开门,都被赵桂花制止了。“燕子,别开门,奶奶受不了这刺激。人家都是团团圆圆人笑马欢的,家家都比咱家强,这当儿都来看咱们笑话来了。咱们家破人不全,活得不如人啊!”赵桂花躺在炕上,用被蒙住头,使劲用两手捂着耳朵,浑身哆嗦。经历了一整夜鞭炮的强烈轰炸和思念儿子那撕心裂肝的痛,赵桂花病倒了。

钟富强在谢家大门口站了一会,听了听门里的动静,对其他人说:“我替丰收大哥谢谢大伙来拜年。大伙都回吧,他们没事,这两天就不要来刺激他们了。咱们是过年,他们是过关啊!”

按照习俗,出嫁的姑娘不能看见娘家年三十的火,正月十五的灯,意思是不可以在娘家过年和元宵节,怕给娘家破财或带来灾祸。因此,赵琳在婆家要从大年三十一直住到正月初三,初三回娘家拜年吃顿中午饭,要赶在天黑前再回到婆家,一直住到元宵节过完。这是谢双走后她在婆家住的时间最长的一段日子。这是一段什么样的日子啊!家里死一般的沉寂,空气就像被泪水浸泡透了,随时都会变成水滴从不知哪个人的脸上流淌下来。谢双离世之后,李艳兰怕女儿想不开,一直把赵琳和燕子接回在娘家照顾,那里随时都有母亲轻声细语的安慰和无微不至的照顾,心里的伤痛会减轻很多。可是婆家的每个人都是悲苦的,呆滞的,机械的,都在拼命压住自己心里波涛汹涌的眼泪和哭嚎。燕子也被大人的情绪感染,躲在房间里轻易不出来。赵琳拼命压抑着自己,和婆婆操持着一家人的一日三餐,她感觉自己像掉进一口深井,越想挣脱越陷得深,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加速坠落却无能为力。她想大喊大叫,大哭大闹,可是她却找不到放纵情绪的出口,她感到自己快要支撑不住了。

大年初五晚上,赵琳和婆婆一起操持完了家务,燕子睡下了。赵琳拥着被子倚靠在炕头,又想起谢双,不知不觉泪流满面。手机“嘀”的一声提示有短信。

“琳琳姐,我是胜利。你还好吧?”

赵琳看了一眼,没回复又把手机放在一边。

过了一会,又“嘀”的一声。

“琳琳姐,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我能体会你的心情。我一直把你当成自己的亲姐姐,对姐姐的痛苦感同身受。弟弟衷心希望姐姐能够振作起来,坚强面对人生。”

赵琳看了一眼,还是没回复,又放下了手机。

“死者长已矣,生者自生存,还将怜旧意,惜取眼前人。姐姐,双哥哥一定希望你好好的活着,快乐的活着。再说还有燕子需要你照顾,你的悲伤会令她的童年蒙上阴影。”

赵琳看了一眼,还是没回复,又放下了手机。

“姐姐你记得小时候有一次二鬼子欺负我,你把他拽在墙角狠狠教训他吗?”

二鬼子是当时一个调皮小男孩的外号,小时候的他营养不良总是长不开,五官挤在一起显得鼻歪眼斜,又总喜欢拿着把玩具枪“嘟嘟嘟”的见人就扫射,一个大人说他就象鬼子进村,孩子们就“二鬼子二鬼子”的叫开了。

童年的趣事使赵琳嘴角轻轻跳跃了一下,她禁不住回复:“是啊,小时候他净干坏事,不过他现在也出息了。”

“还有,有一次我放鞭炸瘸腿驴家的大牛,老驴出来要打我,你还帮我骂他呢。”

“是啊,他那时候可真能叫,现在也还是一样咋咋呼呼的。”赵琳忍不住咧嘴笑了。

电话那头的钟胜利分明看到了荡漾在赵琳脸上的笑意,就和他们小时候一起玩耍时的样子一样。就这样,钟胜利每天只要有时间就会给赵琳发几条短信,跟她聊聊童年趣事,给她讲讲外面的世界,鼓励她开朗乐观地生活。赵琳的心情逐渐好转了不少,甚至能主动和婆婆拉几句家常话了。

正月十五晚上是过年的最后一顿饭,出了十五就算过完年。谢家照例给谢双安排了酒杯碗筷,全家人团团圆圆地过完年。

饭吃的差不多的时候,赵琳说:

“爷爷,爸,妈,我想好了,我要出去打工去。”

“打工?你一个女人家,去哪儿打工?”

“就去谢双原来的厂子。那天他们单位领导来看望的时候跟我说过,我要想出去工作的话,他可以帮忙安排。”

“人家那就是个客气话,安慰话,哪能当真。”

“不管真不真,我都要出去试一试。谢双不在了,往后这一家人的吃穿用度,我爸要治病吃药,燕子要上学,妈岁数大了也不能老是下地干活,靠那点低保费怎么够用。再说,我也想出去换换环境,换换心情。”

“那,你出去了,燕子怎么办?”

“我想好了,就让燕子去她姥姥家住。在咱家您又要照顾爷爷又要照顾我爸,哪里能忙得过来。回我妈那,您可以省点心,对她的心情也有利。”

谢双走了,赵琳和公公婆婆之间仿佛变成了一架机器上两个缺少共同轴心的齿轮,想往一块使劲但总也难以咬合到一起,总是感觉多了一层隔膜。面对这层越来越厚的隔膜,谢家的三位老人和赵琳双方都无计可施,无可奈何。

尽管三位老人对于赵琳的决定心里充满担忧,但是他们也不好阻止她。是啊,在这样的家里呆久了,好人也能憋出病来。只是赵桂花担心,人一旦开了眼界,想收回来就难了。赵琳走出这一步,以后她离谢家,就越来越远了。让赵桂花无奈和担心的不光是赵琳,还有孙女燕子。以后燕子会不会住在姥姥家不愿意回来?会不会被赵琳带到外面去和自己不亲了?可是,燕子有亲妈做主,自己这个没有多少能力的奶奶,再担心又有什么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