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灵堂外的屋檐下,同样聚集了很多躲雨的人,他们在那说着这天气怎么下葬,晚上怎么开追悼会,怎么上山的担忧,期间也有三两句嘲弄之言,说老天看不过眼之类的云云。
几个姨弟见方雨随后也冲了回来,揶揄说,你没留在那啊。
方雨见他们对表妹等人的敌视比自己强烈的多,翻了翻眼,不答,只向他们求证,说表妹一起的那些人是谁,结果几个姨弟都很没好气的说,谁知道啊,管他谁呢,反正人家又不认识咱们,咱跟她又不熟。
方雨理解了大家的怨念,但晚饭前,大雨又停了,大表弟和大舅妈居然先后过来请人,安排住处和吃饭之类。小舅舅最初在那吼,说不用,我们有地方睡,有地吃,还不用吃得半途不落,但最后也不理会,只是对小姨巴巴跑去大舅家睡觉吃饭有些意见。
当天晚上是停灵的最后一晚,开完追悼会,明天就要上山了。可不知为何,追悼会迟迟不开始。拖到很晚,又开始下雨了。
方雨并不太懂这些传统的丧葬程序,以为还在等什么,结果小舅舅和老妈连带几个姨都是气愤愤的样子,才知道事态有变,小舅舅一会又不见人影了,她只好问老妈,才得知,有些暗流涌动终于奔至明面了:
有人不准给外婆开追悼会,说她不配。那四外公说,还局气得很的人啦?开么追悼会嘞。
至于还有谁,老妈不准方雨打听,只愤怒不已的说,还不是那些人,连夜开车来的,在你四外婆家商议的,你看,多狠啊,方雨回头发现补话的并不是老妈一人。
那些人?什么人。不就是各自的亲戚吗。
理由是什么,方雨当时心中有一股热流涌动,突然生出一分期待和冲动,她觉得自己是不能同于这些人的,要是他们真的做的过分,自己一定要“讨说法”,不愿意。我去,以为这是什么年代,死者为大,妈的不知道啊。
但很快方雨发现,还轮不到她来抱不平,外婆的那几个侄子都先后来到了门前,意思是他们支持继续法事,其中六舅舅更是向着天大声说,哎,这是我们的老妈(中部地带对大婶母的土称)在回应我们呢,这是我们老妈的功劳。
对球,哎,这真是我们老妈的显灵啊!六舅舅越说越带劲,忽进忽出的到处向人说着,说,不是干了好几个月的,今天突然下雨了,这是咱老妈上山之前最后为我们做的好事。是不是啊。
他这样一说,没任何人说不是,再说应和的人都是出自同样的心情,可不是嘛,还真是哈。很快就有其他舅舅应和,老妈和几个姨被六舅舅们哄得眉开眼笑。
在大家欢声笑语中,停了许久的电,忽然也来了。
电来后没多久,雨也停了。
追悼会开始的前一刻,先前说不支持的人们,先后都来了,她就此也知道了先前他们阻挠的原因:
他们不准在悼词上写外婆的真实死因,说那样不好,会败坏家族名声,影响后人前程,就说她病死的好了。但这件事上,小舅舅很强硬,说为什么不能写是上吊死的?就是上吊死的。
说是这样说,小舅舅在写悼词的时候还是征询了方雨这个在他看来终究是最有学问人的意见,但方雨哪里懂得这些,还不如他们懂得多,和小表弟们上网查了半天,最后凭心的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我觉得,实事求是就最好,不渲染,不偏颇,把实情说出来即可。
小舅舅听了方雨的建议,将他写好的悼词给方雨改,说,那你们看下,有没有什么不好的,我带着气,难免会不小心偏激,然后就走了。方雨当时看着小舅舅,突然觉得,自己对于小舅舅的认知一直不全面。
就此,他们改了好多的确有点指向性偏激的地方,其实也是实情,但为了相安无事的将外婆的丧事办完,自然要美化一下,但关于外婆的死因还是遵从了事实。
结果,他们便联合一起说不来参加追悼会,大舅重又扬言说明天不送老的上山了。
但,还有一波人呢,他们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经过一番斡旋,法师照常举行。
方雨跟着人群一直在那走来走去,一轮又一轮,他们请的主持葬礼的团队意外的专业,程序很复杂,方雨到最后也没弄明白,只是听话的听从指挥,让干嘛就干嘛。
期间有个围着圈转的程序,方雨发现那个圆圈越来越小,原来有许多人偷懒撤出去了,老妈这辈有人跟方雨说,她可以出去了,但方雨坚持到了最后,她觉得纵然心中不是痛彻心扉,行动上也至少该给死者最大的敬畏。
今天是最后一晚,该回来的都回来了,不回来的也不会回来了,该来的都来了,不会来的也不会再来了。
大舅家还是就大舅妈一人出现过,直至第二天上山,其他人再也没有出现过。做法事的环节有一个点钱的,大概是主持人点到谁,谁就该向那簸箕中放钱,主持人很警醒的,不是谁都点的,比如他就不会点方雨这样的,目标只锁定在外婆的儿子、侄子和侄媳妇,其中出血最多的是外婆几个最有钱的侄子,那主持也是乡里的人,都知道各人的底细,所以见钱拿少了还在那打趣,方雨也在那刻领会了,为嘛白事也可叫喜事了。最有意思的是,这当中被主持点名最多的居然是大舅妈。大舅妈也只是笑,这种时候是不能躲更不能赖的。
小舅舅的悼词念得慷慨愤怒不已,谁都能听出他声音中的愤懑,那满纸悼词其实只有三个词:你含恨而终,儿子不孝,大家不公。自此有些人起身闪到一边以不继续聆听来表达自己的不以为然。
最后,只念到一半,他忽然说,他实在念不下去了,将悼词交给自己的儿子、外婆的孙子代念。
就这样,外婆的下半段悼词是在这个小表弟的哭声中结束的。
上山的那日,拿花圈的队伍很浩大,虽然前日还是两阵对垒,恩怨难明,但此时此刻似乎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老妈这辈的有人说方雨不该拿花圈,她不懂礼数问,为什么,她们说,人家孙女都不拿,你这么大年纪,你比她孙女还大几岁,也是快要结婚的,为什么拿,方雨说,原来这个啊,那就不用管了,照常拿了花圈混在一众舅舅和表弟们的队伍中。
方雨在队伍中一直不见大舅家的三个表弟妹,以为他们在前面,直到上山,下完葬,也没影,才知他们真的都没来。
鞭炮声响了许久,哭声震天,一片又一片,一阵又一阵,此起彼伏,方雨在后半段开始就坐在了外婆下葬的旁边草地上,很多舅舅们都先一步来到了这里,眼圈红红的。说了什么已经记不清。
因为假期时间已到,方雨先老妈和姨们一步下了山,她们据说还要继续烧纸守孝。
下山的时候,方雨独自一人,后面老远的跟了几个表弟,前面的是一个背着竹筐的老人,用锄头穿在框上背在身后,在他转身跟方雨打招呼的时候,方雨才认出这有点熟悉的背影原来是二外公。他居然如此低调的来送行。
二人一路聊着路边的庄稼长势,外婆死在丰收前夕,一场雨下得非常及时,二外公也说到了这点。
方雨不信鬼神,但信真心,她想或许吧。就这样认为吧。虽然她更觉得那是外婆的泪水。
方雨回来跟外公道了个别,就被一个姨弟载到了城里,一路班车、火车的换乘,次日就回到了所在的城市,没有任何空余的多想就投入了剑拔弩张的工作当中。
外婆丧事一了,她的那几个侄子侄女们先后都赶回自己所在城市,如往常一样进入到年复一年的打拼当中。
她的那些侄子侄女的孩子,很快就会忘记今日为了她这么一个老辈的人送过丧。记不住她的样子,不知道她的名字。
她的大儿子果然言出必行,到死没有来看过她一眼。但回来走了一遭,也没再跟小儿子打官司了。或许转为了长线地私下解决。也是,小儿子说,什么都给大儿子的。
她的那个老伴尚在屋中,孤零零的一个人,小儿子是不能时时陪着他了,他原本想大姐家里那么穷,在外面打工也没赚到钱,不如来这里住,顺便照顾老家伙好了。但她大女儿岂能如她小儿子的愿,她在这里找不到尊严,她也有自己的家庭,丈夫,女儿,儿子,女儿儿子年纪不小,一个都没着落。
后来,她的大儿子和小儿子彻底决裂,各自单独的和他们的亲戚走着。
四个女儿,一个在家,三个在外跟着自己的孩子飘着。
她的孙一辈,大孙女后来如期在江边的一座大城市举行了婚礼,在那座城市买了婚房。她会跟所有她那个层面出身的女孩一样:衣食无忧,前程似锦,层次越来越高,气质越来越出众,被世人叫做人生赢家。当方雨出差同在那所城市,正好赶上她结婚,她拒绝了方雨参加她婚礼的要求,却接受了方雨家的礼金。
一年后,她的大孙子再次的结婚生子,过着虽然不富裕但不差钱的生活。因为她大孙子到处问号码打电话,她的那些女儿们虽不情愿但都有给他们礼钱,派的是她的那些外孙们送的钱。
她的二孙子顺利考取了公务员。
她的小孙女顺利争取到了护士工作,谈了恋爱。在一次过年的时候,拒绝她的几个外孙们进她在城里的房子,就此外孙们也断了与她小孙女的联系。
她的小孙子学习成绩很好,不出意外,将来的前程,肯定会超过她的大孙女。
至于她的那些外孙,一个个都在外面打工,一半做了不入流的小老板,一半为不入流的小老板打着工。
而两个外孙女,都在外地打工,一个刚结婚生子无房无存款,一个尚在一所城市独自奋斗未来不明。
“你的外孙和外孙女都不如你的孙子和孙女。”这是她当年曾反复听到的念叨。
时至今日,他们的预见都很准,以后,说不定也是这样。(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