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捺钵王朝之辽景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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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渤海孑遗

嗒嗒嗒的马蹄声忽然从后面响起,声音急促而果决,一直到凤驾旁边都没有遇到任何让它停下来的阻拦和盘问。

“皇后,臣有要事报告。”原来是权摄北枢密韩匡嗣。

“什么事这么急?不能等到了驿站歇息的时候再说吗?”燕燕十分诧异。

大队人马迤逦而行,前面不到五百步就是皇帝的銮驾,两宫圣驾周围都有着无数的侍卫扈从,数千双眼睛在盯着周围的任何动向。凤驾边的隔窗交谈势必引起别人的注意。本来和韩匡嗣之间谈话是一件平常事,但是近来帝后关系紧绷,皇后不再过问朝政,这样的时候当朝丞相赶过来找皇后认真长谈就有些犯忌了。韩匡嗣向来是一个行事稳重的人,不到十万火急应该是不会这样做的。

“是东京留守平王谋反!”

“啊!”萧燕燕惊得叫出了声。御营刚刚从东京道的显州离开,已经在那里驻扎了三个多月。不久前平王还来到御营觐见皇上,并没有任何异样。但这种事北枢密绝不会乱讲。“为什么不去报告皇上?”

“报告过好几次了。昨天出发前又报告过。可是皇上不相信。臣刚才左思右想,觉得还是必须向皇后报告一声,万一出了事,臣对不起两宫的知遇之恩。”

韩匡嗣对帝后之间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要不然他也不会犹豫到最后一分钟才下决心来找皇后。

“你上车来吧,说说是怎么回事。”

如果真的如韩匡嗣所说,那真的是事关重大。两宫冷战、皇帝面子都要暂且抛到一边了。以皇上的宽厚和粗心,很可能会不相信那些关于谋反的多如牛毛的密报,可能以为又是专门侦刺别人阴私的讨厌的探子们的神经过敏和疑神疑鬼。如果是以往,皇帝回到后宫会把这类听到的事对她唠叨唠叨,而自己就会做出判断,哪些消息确是扑风捉影,而哪些却不能放过。最近皇帝不再这样做,多余的话都不多说一句,便没有细心的皇后为他拾遗补阙了。

东京一直就是一个不平静的多事之地。在这样一个地方发生叛乱并不是天方夜谭。五十年前契丹人征服渤海国这片土地时血流成河,埋下了太多仇恨的种子。

凤驾停了下来,韩匡嗣踩着脚蹬走进来。韩幺妹刚要起身回避,就被皇后用手势留了下来。车厢里十分宽敞,三个人相对而坐,宫女们还可以从容其间侍奉茶水点心。

“有确实证据吗?”

“事涉亲王,臣怎么敢胡说。枢密院早就有密报,说燕颇余党并不甘心,密谋策动叛乱和逃去兀惹的燕颇里应外合。他们说动了平王的儿子耶律陈哥。陈哥参加他们的秘密谋划,这是确切无疑的。只是还没有平王参与的证据。北院的密探潜入到了他们内部,人证物证都有,将来到了夷离毕院都是铁证。”

三年前,东京道黄龙府(吉林省长春市农安县)卫将燕颇曾经谋反叛乱,当时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燕颇是渤海人。当年海国灭亡后,除了死于战争的、逃亡女真高丽的,朝廷将投降的渤海人大部分迁往辽阳、上京等地,但还有一些渤海降兵驻扎各地留守。渤海国夫余府改名黄龙府后,便有这样一支军队驻守。燕颇就是这支两千人军队的首领。当然朝廷不会完全信任降军,还任命了辽将张琚带领契丹兵马一起驻守此城,担任督监负责监军。这一年七月,燕颇发动突然袭击,杀死张琚举旗反叛。他占据黄龙府,竖起渤海复国大旗。朝廷出动大兵讨伐,两个月后攻陷城池。但是燕颇却在城破之前成功脱逃,并且将全城财物席卷一空,最后点了一把火将全城付之一炬。燕颇投奔了东京道东鄙的定安国兀惹城,他带去的上千人马后来成为这个渤海孑遗小国的军事主力。没有逃出去的燕颇余部一千多人向朝廷投降。朝廷没有杀降,而是将黄龙府改名为通州,将他们就地安置。

这种处置曾遭到朝中很多人的反对。认为对叛军过于宽大,甚至怀疑主事者有意袒护。而当时的东京留守就是平王耶律隆先。他从保宁三年(971年)就出任辽阳府,到燕颇造反时已经任职五年。这个事件的前前后后不能不令人想到正是他的宽贷纵容造成兵变,甚至有人怀疑他和叛党有脱不开的关系。特别是因为平王本身就有着一半渤海王族的血统。

平王的生母姓大,是渤海王族女子,嫁给世宗皇帝耶律阮为妃。渤海虽然惨遭灭国和屠戮,但是它的人口众多,甚至超过了契丹本族的全部人口,因此不可能赶尽杀绝。大量投降的贵族平民、士兵百姓都变成契丹臣民。为了笼络和统治这些人,朝廷战后在东京实行了怀柔政策。比如轻徭薄赋、任用降官,甚至将王族之女纳为皇族嫔妃。这些女子有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安分守己融入了契丹;但也有的和燕颇一样不忘亡国灭族的深仇大恨,心怀复辟梦想。平王的母亲是怎样一个人,会不会教导儿子复国报仇已经无从知道。但是现在如果说平王会和渤海反叛势力勾结,萧燕燕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即使他自己并不想叛,但要是有人以皇袍加身进行要挟,他也许就跑不掉。至于其子,他有嫡庶所出的七八个儿子,年轻人易受蛊惑头脑发热,其中有一两个投入复国叛党不足为奇。

“他们有什么计划吗?”

“有,以在定安国的燕颇为首脑,和宋国、女真、高丽及其他部族都进行了联络,据说已经取得了宋国、高丽和其他一些酋首的支持承诺。同时策反东京官府作为关键,一旦时机成熟就举旗复国。”

岁月在韩匡嗣英俊的面孔上镀上了一层古铜色和细细的皱纹,更加容色端凝。两道浓眉正紧紧地拧在一起。

“知不知道他们打算什么时候行动?”燕燕的手掌攥紧,身上直冒冷汗。

除了辽阳府周围数百里,东京道的其他地方处处都是破绽,好像一盘散沙。她心里一直觉得五十年来朝廷没有解决好东北的问题,早就应该下决心彻底收拾那里的局面。即使不能像过去的渤海国那样繁荣稳定,也要让那些荒山野岭中的蟊贼真正归顺,解除这片土地上四处潜伏的危机。随着宋国的崛起,这边的事态更加急迫。万一东、南隔海相联的敌人连起手来,那无疑将是大辽的噩梦。

“还没有确定,应该不会再等很久。他们一方面在等各方面准备工作的进展,包括辽阳府的动作,另一方面在等高丽和宋国的消息。臣以为要想先发制人现在已经是刻不容缓,所以才不得不向皇后报告。”

“这些你都说了吗?皇上为什么不信?”

“皇后,关于皇上,有些话臣不该说,可是又怕不说会误了大事。请恕臣无理。”

“哪里有那么多虚礼,你快说吧。”

“皇上近日有些像穆宗皇帝,饮酒作乐到半夜,一喝酒就醉到不省人事。过去皇上还能听臣的一两句劝,可是现在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但皇上的身体远不如穆宗,禁不起这样的折腾。穆宗酒醒了还可以上马打猎,但皇上酒醒了也是萎靡不振。臣担心这样下去皇上会旧病复发。现在只有皇后才能劝得了皇上了。”韩匡嗣低下头小声说道。

“这个先不管了。对东京你打算怎么做?”

“应该立即抓捕首恶。一旦他们行动起来,军队生乱,控制了东京城,事情就麻烦了。只要抓住首逆,让夷离毕院和刑部审讯清楚,就可以把所有参与的人一举剿灭。还应该加强监视通往宋国的海上道路,并派人警告高丽、女真。”

“平王呢?”

“先抓捕耶律陈哥,软禁平王。审讯出平王到底参与到什么程度再行定罪。”韩匡嗣说得胸有成竹。

“需要多少兵力?”萧燕燕的问题简单扼要。

“东京留守手下的军队分散在各地,目前牵扯进来的只有一些渤海籍的军官。只要及早把他们这些核心人物一网打尽,下面的军队大部分不至于会乱。对付这些人五千人马应该够了。但是万一晚了,让逆贼先下手了,那就要数万大军甚至更多才够。臣向皇上报告就是想先紧急调用扈从军中的兵马。临时召集在各地的军队来不及了。”

“燕王,你做得对。事情到了这一步没有什么可犹豫的,对这些叛贼宁枉勿纵。你去传哀家的口谕,让殿前都指挥使立即拨出五千兵马归你指挥,即刻返回东京,按照你的计划执行。等等,还是给你一个手谕更稳妥。幺妹,你来动笔。”凤銮中纸笔皆备,韩幺妹文字通达,片刻就写好了一纸简书。萧燕燕在上面盖上皇后印玺交给北院枢密使。韩匡嗣立即下车,策马而去。

过了不到一个时辰,就见行进的大队中拉出一彪人马,朝着东京的方向扬尘而去。而皇帝的龙舆仍然毫无反应。燕燕想起韩匡嗣刚刚说的话,皇帝可能还没有酒醒,或是还没有梦醒。她并不愿意干预前朝的军国重事,虽然她早就有了称朕下旨的权力,她的旨令可以和圣旨一样遵行无阻。之前除了给皇上出谋划策,她独自所做的事,都没有脱离处理皇后个人的私事,主要是搜集证据查找凶手为父王报仇,直接指挥军队这还是第一次。

“并不是我想越俎代庖,可是有什么办法。”燕燕对幺妹淡然一笑,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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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王,现在该怎么办?”

辽阳城中的东京留守府里,耶律陈哥跪在地上,满脸惊恐地望着父亲耶律隆先。他的身后站着他的两个哥哥,四个弟弟,五个姐妹,最小的弟弟才四岁。再后面站着五个身穿绫罗绸缎的女子,都是平王的王妃和姬妾。孩子们都眼睁睁地盯着父亲和陈哥,女人们则在哭哭啼啼地抹眼泪。留守府被御林军官兵团团围住,大门被砸的咚咚作响。外面的喊声遥遥可闻:

“打开大门,有圣旨宣诏。交出逆贼耶律陈哥,否则全府上下都以通贼论处。”

耶律隆先老泪纵横,摇头叹道:

“后悔晚了,现在说什么也没用。陈哥,不是你问为父,而是为父问你,你打算怎么做?”

“父王,您这是什么意思?”陈哥的心一下就凉透了。

“陈哥,你回头看看这一家人,是要一家人陪你一起去死,还是天塌下来你自己一个人扛起来。”

一个女人惨叫一声:“不行啊,王爷!”

平王怒喝一声:“住嘴!”

叫声停止了,跟着是一长声的嚎啕。

“父王是要我承认全家只有我一个人参与这件事?”

其实他的父王一直在犹豫,没有答应,但也没有拒绝和渤海义士合作。

“不但如此,还要说你们逼为父从逆,为父坚决不从,你们便策划杀死为父举旗造反。”

隆先咬着牙说道。他不是不心疼儿子,而是没有其他的路可走。他知道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夷离毕院那些酷吏会动用严刑逼出犯人的口供。陈哥要想不牵连自己,可能要受很大的苦。可是这些全都顾不得了。

“啊!那岂不是在谋逆之外还要加上弑父大罪。”陈哥一屁股坐到地上,他没有想到父亲竟是如此无情。

“谋逆已是极刑,再多罪名也没有可增加的刑罚了。父王并不是怕死,但是只有我无罪,才能保全家活命,也才能保你走的不痛苦。你放心,父王我就是拼上一条命也要求皇上做到这一点。”

陈哥明白,谋反罪可以处凌迟、腰斩。父王所说便是不让他受此等酷刑,但命终归是保不住了。他曾经热血沸腾,下了为理想赴汤蹈火的决心,可是事到临头才发现死并不是那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