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捺钵王朝之辽景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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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今夜无眠

御医宫女太监们蜂拥而入,忙了一阵,御医道:

“皇上没事,刚喝了点参汤,需要好好休息。”

皇后点点头道:“好了,你们都出去吧。”

看着闭着眼睛不再说话的丈夫,燕燕叹了口气。从御医口中她知道病人现在没事,应该是知道丧失了掌控局势的能力,气急败坏又无计可施,只能无声抗议。九五至尊的皇帝一旦不能说话不能动,统治生命就结束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朝廷违背自己的意志,天下由别人操控。这可能比死了还要难受。她同情丈夫,可是却不免在心里暗自庆幸,要是皇帝好好的,南京大概就只能像太原一样,成为赵光义那贼的侵略奖赏。她就再也见不到那座最繁缛锦绣的城市,韩德让等一批忠臣也都将在绝望中成为它的殉葬。她轻轻拍了拍丈夫的手臂,说道:

“陛下好好休息,一定会有好消息的。”

萧燕燕走到外帐,让站在那里的御医、宫女太监们进去伺候,自己走到外面。

一到露天之处,火辣辣的太阳便悬在头顶,滚滚热浪扑面而来。正值旺盛花季,满园之中绿肥红艳,五彩斑斓。花草不知人间事,争芳斗艳,颜色正浓。

枢密院的办公议事帐就在百步之外。契丹的钠钵形制最方便实用的地方便体现在此。帐篷可以根据需要灵活搭建。本来朝廷的议事帐和枢密院等衙门的公帐在一处,都建在两里之外。可是这几日皇帝生病形势危急,皇后既要守候在皇帝身边又要时时掌握军情,枢密院便将办公帐议事帐合并一处移到这里。

花园的另一边支起了一排凉棚和摆放饮食的台案。几个小孩子浑然不觉天气炎热,也不知道战火已经燃起,正在宫人们的陪护下玩耍。其中一个最小的女孩在蹒跚学步,另外的两个女孩和一个男孩在相互追逐嬉戏。皇长子文殊奴不在其中。他已经开蒙读书,学习契丹文和汉文。这个九岁的孩子据说相貌酷似其曾祖,也像他那样喜欢诗书、画画和音乐。这个午后时光里并没有师傅授课,大概又躲到哪个阴凉处读书去了。瞥见孩子们,萧燕燕下意识地抚了抚沉甸甸的腹部,又有一个孩子一个月之后就要降临人世。那时不知道自己将身在何处呢?万一耶律休哥他们真的败了,她会说到做到,毫不犹豫地亲自率军出征,哪怕孩子生在征战途中也顾不得了。

撇下这一派赏心悦目的景色,燕燕在宫女们的搀扶扈拥下匆匆走过花园来到议事帐中。

在这个特殊时期,正常的朝会停了,王公重臣们天天都守在这间大帐中,没有紧急情况时才会在夜里回到自己的帐中休息。北院枢密使韩匡嗣、副使耶律抹只、南院枢密使郭袭、北府宰相室昉都在,连吴王耶律稍和蜀王耶律道隐也来了。

几位重臣各自坐在自己的办公案后批阅公文,两个王爷半卧在窗前的床榻上。蜀王耶律道隐近来身体不好,闭着眼睛在那里养神。耶律稍气鼓鼓地在呼噜噜地抽水烟。他仍在肚子里不住地骂韩匡嗣,可是在如今的阵势下也不敢妄生事端。

帐中专门设置了皇后起坐的软榻,像丹墀上的御座一样摆在中央,正对着摆成两排的大臣们的办公桌案。萧燕燕走过去坐下,翻看案上几份需要御批的奏章。两个王爷都坐了起来。

帐外由远而近响起一阵马蹄声,百步之外马蹄止住,然后就是匆匆脚步声。

“报!”

一个声音随之传了进来。守在门口的太监立即掀起门帘,两个浑身汗湿得像被雨水淋透的军卒跌跌撞撞闯了进来,抬眼看见皇后坐在上面,匆匆施了个礼就气喘吁吁地报道:

“报告陛下,昨天凌晨南院大王和惕隐的人马分路出山,一路走古北口,一路出居庸关。惕隐所率的一万兵马走居庸关,小人离开时已经走出山口了。”

朝廷派出了一队二百人的报信兵跟随援军出发,这些都是最强悍的士卒,每人配一个副兵三匹健马,要求他们从队伍出山口之后每两个时辰就回来一批报告军情。战斗爆发之后,更要将战场形势随时回报。从鸳鸯泊到居庸关三百里,都是峰峦起伏的山路,换马不换人疾驰将近一天才能从那里跑回来。这个最先到来的信报首先来自居庸关。到古北口则要多走一百多里,那一路的报告晚些才能到。

“兵分两路?”

这是出发前商议时所没有的计划。所有的人都立即围拢到大帐另一边专门放置地图的巨案前。

“改变了原来的计划吗?”燕燕不懂军事,做出战略决策之后,并不过多干预具体用兵方略,都是由枢密院和将帅们来做决定的。枢密院向她报告过原来的作战方案,那是援军要全部到大清河和退守在那里的军队会合,这样就能集合起一支人数五六万的人马。现在这样一来,就分散成为两股力量了。

“这应该是耶律休哥和耶律沙在路上商议并临时做出的决定。”韩匡嗣皱起了眉头,观察思索了一阵指着地图说道:“这个改变有利有弊,有利的是,休哥如果能够成功插到高粱河宋军大营,向北可以与大清河部形成夹击,比全都从北面硬攻好得多,而且向南可以突袭宋军帅帐。坏处就是兵力分散,尤其是休哥一路孤军深入相当危险。”

“耶律休哥应该经过慎重考虑,他曾反复询问居庸关一带敌情和敌人中军大营的情况,既然沙帅也同意,不会是轻率的决定。”耶律抹只道。

风险大胜利的希望也大,燕燕想。她一点也不反对前线将帅随机应变,但这样一来,便更加令人紧张起来。此时此刻这里是天下的首脑,而前线的一举一动却决定着朝廷的进退存亡。她恨不能看到战场上的分分秒秒,但所有那里的消息都要等一两天才能传回来,现在除了耐着性子等没有别的办法。

众人都坐回自己的位置等接下来的消息。

“皇上现在应该醒了,都去觐见一下吧。”沉默了片刻,燕燕见暂时无事可做,便道。

来到寝帐里,萧燕燕在床头一张椅子上坐下,王公大臣们齐刷刷围成一排,吴王、蜀王为首,韩匡嗣等一干大臣在后。耶律贤听到脚步声睁开眼睛。吴王轻声道:

“皇上,您怎么样了?”

耶律贤睁开眼睛见王公大臣们都来了,咧了咧嘴。众人见皇帝眼睛睁开,眼神虽然没有发病前那么有神,却也有了些光彩。眼睛是心灵之窗,皇帝现在心里应该是明白了。皇帝朝众人微微点头,说道:

“来了?”

两个字一出,众人心里大失所望。好不容易说出的两个字含混不清,要连蒙带猜才知道说的是什么。这样的皇帝醒了又有什么用呢。也许皇帝心里是清楚的,可是不能说话就不再是一言九鼎的至尊天子。

皇帝又说了一句话,提到韩匡嗣的名字,可是听不清说的是什么。萧燕燕点头示意,一旁的文公公站到跟前。现在他是唯一能全部听懂皇帝语言的人了,他颤巍巍代为表述道:

“皇上说,韩匡嗣你知罪吗。”文公公使劲缩着脖子好像要缩进壳子里的乌龟一样,身上大汗淋漓。

人们面面相觑,皇帝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问罪宰相。韩匡嗣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眨了阵眼睛,明白了皇帝的意思,赶忙躬腰请罪道:

“陛下,老臣有罪。宋贼突然袭击,朝廷和南京毫无防备,还害皇上担忧发病。老臣罪该万死,听凭陛下发落。”

“为什么不死守燕山,燕山丢了,看你还有脸见朕。”又是文公公翻译。

韩匡嗣和所有的人这才明白,皇帝是恨枢密院发兵救南京,违背了固守古北口的圣旨。皇帝把责任全都算到北枢密的头上。他大概还不知道皇后已经代行了皇帝的职权,做出这个决定的是皇后而不是枢密使。或者他即使知道也认为枢密院应该阻止皇后做出这样的错误决定。韩匡嗣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皇帝说出这么重的话,如果放在过去,他一定被吓得半死。可是现在,好像不疼不痒。他现在反而可怜起皇帝,看他气急败坏又束手无策的样子实在令人心酸。皇后就在旁边,发兵救南京这是皇后为首的朝廷做出的共同决定,对于这一点他不能承认有错。只好低下头接着请罪道:

“臣有罪。但南京一定能保住,燕山也绝丢不了。请皇上放心,安心休养,很快就会有好消息。”

“这里危险,大营立即转移去上京,等待援军集合反攻。要保护好皇后。”文公公又转述道。

韩匡嗣想说,宋人只想得到南京,不会越过燕山,用不着担心。可是他也曾断言宋人不敢攻击辽国领土,刚刚被事实打了一个响亮的大耳光,现在哪里还敢说这样的话。

“陛下,最少也要再等两天。前线已经开战,很快就会有消息传回来,一定会有捷报的。”耶律抹只道。

“不能等,立即准备撤离!“

”皇上,我们有五万多兵马在南京,不一定会输给宋贼的。“吴王也劝道。

”朕还是不是皇帝!”耶律贤提高了声音,发出呜呜的吼声,文公公转述皇帝吼声中吐出的话。

所有的人都赶忙躬腰道:“陛下息怒,臣等谨遵圣旨。”

“皇后,这可怎么办?”退出寝殿之后韩匡嗣问,虎倒余威在,皇帝真的发起火来谁也不能无视。

“今天太晚了,一切等明天再说。”萧燕燕眉头紧蹙。

皇帝的旨意很明确,一旦前线战败,不会再去硬拼,更不会御驾亲征,必须撤往上京。燕燕再强势也是皇后,皇帝还是皇帝,只要说出话就是口悬天宪。谁也不敢说皇帝不能恢复如初,也许就在明天,皇帝就像从前一样了。要是知道圣旨被人忽视,一定会雷霆震怒。皇帝虽然温和懦弱,但那是没有遇到国破家亡危局的时候,在目前情形下谁也不知道皇帝会做出什么。尤其是如果前线的战事不利,宋人真的越过燕山,和女真高丽连成一气,将战火烧到大辽腹心之地,违旨招祸的罪名谁也担当不起。燕燕比谁都更清楚皇帝没有说出来的话,他认为自己不懂军事,一味蛮干,而枢密院没有阻止。所以说是枢密使该承担罪责,实际指责的是自己。她可以用今天晚了明天再说作为不执行圣旨的托词,但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今日一晚。如果今晚没有消息,明天就要准备撤退了。

“皇后,您去休息吧。臣今夜值守枢密院,一有消息就去报告。”韩匡嗣望向刚刚燃起的满营灯火说道。

“这个时候怎么睡得着。还是去议事厅里等消息吧。”

萧燕燕已经很久都没有熬夜了,御医再三叮嘱她现在需要有充足的睡眠。路过暮色朦胧的花园,里面闪出一个窈窕身影,走到近前才看出是韩幺妹。她袅袅娜娜地福了一福,便匆忙问道:

“皇后,前线有什么消息吗?幺妹听说娘娘在这里冒昧前来问问。”

“都什么时候了,有什么冒昧。你来的正好,你陪陪皇后,劝陛下早点休息。”

韩匡嗣见是女儿,反而松了口气。幺妹这种身份进枢密院过问朝廷军国大事是犯忌的。可是作为中宫身边的内命妇却可以随皇后去任何地方。军事危殆,皇上病着,皇后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朝廷真的就乱套了。虽然宫女嬷嬷如云,可都不如一个情如姐妹的亲人在身边陪护。

走进议事大帐,幺妹对父亲说:“皇后无论如何不肯回寝帐,不如就在这里用屏风隔出一个内间,我陪皇后在里面里休息,有事随时都可以商议。”

韩匡嗣立即命人照办。议帐宽大,很快就变成内外两间。吴王、蜀王也不肯走,所有的人全都留了下来。抹只吩咐值事们备了一案子点心,换上新茶,众人一起准备熬个通宵。

夜里,军报走马灯一样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