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何老四习惯性地又到了候车厅。
周老丐远远地向他摇手说:“兄弟,听说你升级了,成了我们的二老板了。”
何老四白了他一眼,烦燥地说:“什么他妈二老板!”便偎在墙角,放上“红双喜”铁盒子,抱起吉它,开始营业。
有两个灰头土脸,着一身破烂衣服的七八岁的小姑娘一左一右地跪在他身边。她两个满脸鼻涕,花布袖子上被抹得油光光的。
行人每掷在红双喜盒子里钱币,她们就左右开弓地抓走,何老四待了半个钟头,所有的钱都让她们抢去,不由怒道:
“小姑娘,抢得差不多了,怎么也得给哥剩点吧!”他边说边拨开两只再次伸过来的小脏手。
俩小姑娘呜呜地哭起来,引得行人驻足观看。其中有人说:“你这个小伙子怎么打小姑娘哦,还有点儿良心吗?”
周老丐也在旁边帮腔说:“何老四,小姑娘也是被逼的,不抢你的,她回去要挨揍!”
何老四转头望了下候车室门口,只见刘杆子斜倚在墙角,正斜睨着自己。
他豁然起身,抄起吉它就冲到了门口。
“刘杆子,你想怎么样?!”
“嗯?何老四,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没怎么样哦。——噢,你说那对小姑娘哦,你打她们一顿不就是了,想做叫花子,就要认钱不认人!”刘杆子推了他一把说,“你倒是去哦?”
何老四纹身不动。
刘杆子一摆斗,门口蹲在墙角的一个要饭的瘫子突然一跃而起,嘴里骂骂咧咧地冲那俩跪在墙角的小姑娘去了,两双黑爪子伸出去抓住脖领子把她们提起来就要往墙上磕!
何老四一个箭步窜过去把孩子抢了下来,一脚把那个假瘫子踹倒在地,然后回到门口,直愣愣地气喘吁吁地对着刘杆子。
刘杆子说:“兄弟,你不是做叫花子的料儿,你放不下尊严,而且心存善良。——别这样子瞪着我啦,我脸上的肉又不能当饭吃,恨死我了是吧,别恨我,只能恨你自己!”
“你妈的!”何老四往刘杆子脸上啐了一口。
刘杆子伸长了舌头在黑胖的脸上舔了一圈后说:“看了吧,哥这才是叫花子。记住,今夜凌晨一点,望海小区六号楼见,带上家伙来见我,哥要看你做不了叫花子,能做条汉子不!”
“好!不见不散!”何老四恨恨地对刘杆子说。
对这种叫板,使得何老四血气上涌,他不是个喜欢暴力的人,但他的确是个暴躁的、偏执的,认为人活着就要往前冲的人,不管前方是陷阱还是火坑。
这是一个年轻的热血激荡的生命,是和心跳同步的、正在熊熊燃烧的扑不灭的的火焰一样的生命。
他像一头被激怒了的野兽在深夜漆黑的如同丛林的街道上狂奔着。偶而在视线里掠过的灯火就如他心里奔腾血浪和跳跃的火苗,使他的脚步更加飞快,内心更加冲动和无惧。
在影影幢幢的一团黑烟一样的植物中,一个高大的身影正矗立着等候着。
何老四放慢了脚步,蓄足了力气,向那个身影走去。
刘杆子双手一摊,后退了两步,极小声地说:“兄弟,先别对哥动手,哥有重要的事要和你说,今儿咱是来行侠仗义,并非来自相残杀的。”
何老四在离刘杆子半米处停驻了脚步,发现他蒙了面。于是手里暗暗紧握着钢刀,凝神注目地与刘杆子相对而立。
“我刘杆子所率的叫化子都是死捻子,最近有几个活捴子在我地头上入室抢劫。今天约你来,就是要黑他们一把,让他们不能为非作歹!——死捻子是只讨不偷,活捻子偷鸡摸狗,入室抢劫,无恶不作。”
刘杆子边说着话,边向楼上外墙望去,有两个黑影正从六楼阳台下来,他们身上系着大包小包的,行动迅速,像两只壁虎,手足并用,翻转腾挪,倾刻间便溜到了地面。
一颗石子刷地在夜色中闪出了一个亮弧,打在其中一个黑影儿身上,那人往刘杆子方向望来,用颤音低问:“谁?”
这时,何老四转身就走。但身后一个声音传来:“还有一个,别让他跑喽!”
何老四回身望去,只见一个黑衣人正朝自己方向奔来,不远处另一黑衣人手里一把寒光钢刀刺向刘杆子,后者用一块方形笨重的东西迎上,发出了一声清脆响亮的金属击石的声音。看来这刘杆子的武器很可能是一块青砖。在十八般兵器中极为罕见。
何老四不等黑衣人靠近主动携着一袭刀光冲向黑衣人,那人侧身躲过后顺势向何老四侧身飞起一脚,何老四应声倒地,手中钢刀当啷一声脱了手。
黑衣人跃起身子,右手持刀向何老四面部扎来,何老四急忙翻滚身体,抽出腰间暗藏的甩根,狠狠向对方小腿劈去。
黑衣人招数用老,刀尘戳地,小腿被甩棍重击,双手抱腿。低低地发出了一声惨叫。
何老四冲上前去,狠狠地在那人背部又加了一棍,待到再打第二根时,被提着包裹匆匆赶来的刘杆子低声喝住。
“住手,别出人命!”刘杆子又对地上哀嚎不断地黑衣人说,“——小子留下包裹,快滚!”
何老四望着满身包裹的刘杆子和向远方逃走的黑衣人,一阵冷风吹得他打了个寒噤。
何老四回到住所,见李文存意外地没睡,问他为何,他说要给何老四一个惊喜,说着他从自己被窝中抄出厚厚的一叠钞票,说:“刚才刘杆子开了辆桑塔纳过来,说欠你五千元,扔给我他就走了。”
何老四呆呆地看着那沓厚厚的既像红花又像鲜血一样的钞票,出了会儿神。——这不是惊喜,分明是惊恐!
良久,他自言自语地说:“这钱是个大麻烦。”
“望海小区建设很早,没有监控,那晚我蒙了面。而是更是无人认识。那两个盗贼是本市的活捻子,竟然偷窃到了我的地盘。我们虽黑吃黑,但也算给当地治安做了贡献,保了一方平安,以后他们再不敢在这里作案。“次日,刘杆子向找他来还钱的可老四说。
何老四执意要归还。刘杆子低声急切地说:“这事儿只有你我知道,就烂在心里吧,再也不要提起。你若不收,我便心里不踏实,难道你存心想要告发我不成?”
恰好有个人招唤他说有急事,刘杆子急匆匆地跟那人走了,把何老四一个人晾在街头。
他摸了下裤兜里的不义之财,思前想后觉得这几天的阳差阳错和机缘巧合让人一时理不清头绪,就像一个匆匆拍成的电视剧一样,命运像奇巧诡秘的坑一样在自己的脚下突然冒出,使自己每走一步都身不由己。
他突然很想去候车厅去看看,他在这个城市的故事是从这里拉开序幕的,他甚至想看看自己的地盘还在不在。
当看到自己乞讨的地盘被两个跪在地上的永远一个姿势的小姑娘霸占着时,他心里空荡荡的。小姑娘旁边的周老丐依然像一摊泥巴一样堆在那里。
这镜头像一副黑白图画一样日复一日地在车站呈现,今天和明天后天都毫无区别,再加上叫花子们从不换洗衣服,更增添了日复一日,无尽重复的感觉。
既使是隔着候车厅污渍斑驳的玻璃,何老四也觉得今天的情形有些怪异,两个小女孩儿像两只小猴子在周老丐腿上爬着,用小黑爪子抓着他铁盒里的钱币。
两只小女孩泥球一样的脸上露着笑容。根据叫花子第一定律:“钱比命贵。”何老四脑子里像激光一样闪过一个不详的念头,身子冲开门,向周老丐奔去。
果然,周老丐死了。
他张着大嘴,眼球暴凸,像一元生了锈的硬币一样,被动地反射着室内残破的光彩。
鼻息尚在!何老四顾不得打120,弄了一辆面包就把他像拖条死狗一样塞了进去。
急救押金要五千。何老四说没有怎么办?护士说没有就等有了再救。何老四突然觉得心上的一块肉马上就要被割下去,自己兜里的五千元将要用在这个非亲非故的叫化子身上,这让他心疼且无奈。
当何老四拿了押金条到了急诊室时,几位护士才把濒死的周老丐像一只死狗一样拖进屋内。
“周医生,需要打麻药吗?”护士问大夫。
“人都没气儿了,打什么麻药,快快,撩开他喉咙!”何老四看到大夫拿一把刀生生地割开了周老丐的喉咙,血噗地就窜了上来,溅到医生的白大褂上,红白鲜明,激动人心。
周老丐得的是急性脑出血,那一刀切开了他的喉咙,把他从死神手里抢了回来,在他此后十多天的住院中,何老四常遇到有三三两两亲属和朋友来看望他,他们衣着体面,但对待周老丐的态度及举止总让人觉得怪怪的。
他的一位亲属或者是朋友有一天把五千块钱还他,并表达了千恩万谢的心情。
在这期间,刘杆子找过他两次。一次是驱逐像他一样的外来人在其地盘上讨饭。二是惩戒一位手下的弟子抢夺行人的罪过。
第一个任务让何老四心中不快;第二个任务让他有了行侠仗义的感觉。每次他都能得到一笔或多或少的酬金。
何老四行走在社会底层的边缘地带,用暴力代替着制度和法规解决着社会问题,维持着自己行尸走肉的生活,他天天以酒为伴,心情麻木且压抑,表情木然,半生半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