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瓦诺娃跟顾纬越双视而坐,双方已经不知道沉默了多久。
之前发出“嗞嗞”声响的灯管,现已变得闪烁不停。还好审讯室里有六七根灯管,不然在这昏天暗地,滂沱大雨的日子里,肯定会把房间弄得跟闹鬼似的。
特别是跟前还坐着一个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家伙。
伊瓦诺娃在琢磨着顾纬越的话,琢磨着他的价值观。
不能说顾纬越所讲的话没有道理,人类确实说白了就是一头野兽,只是受过教育之后的人类,能够把自己的兽性掩藏起来。伊瓦诺娃想起读大学的时候,教授曾经跟她说过一番话——无论再温文尔雅的人,他的心里,灵魂的深处,都埋藏着三分兽性。
有些人一生都在学习与掌握如何控制自己的兽性,而有些人却肆无忌惮地让自己的兽性伤害别人。这两种人其实在本质上,其实并无什么区别,唯一不同的,就是一个受控,一个失控。受控或失控不光是操作者的问题,还得看这副躯壳的零件好与坏。
顾纬越的话,只是把问题说到本质上。
良久,伊瓦诺娃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顾先生,我想你的故事还没结束吧?”顾纬越笑了笑,说道:“当然还没完,只是不知道伊瓦诺娃小姐还有没有兴趣听。”
“当然有。”伊瓦诺娃说道。
顾纬越把手肘放在桌子上,十指相扣,“杀了人之后,那男人如同经历了炼狱一般的痛苦——”
是的,那种心理折磨,确实与炼狱无异,且无时无刻都在蚕食着他的意志。
还记得许明亨死了之后,顾纬越就没有睡过一天好觉。每当闭眼,都会看见烂皮烂肉的许明亨前来索命。他的举动开始变得怪诞,神情变得恍惚,吃饭的时候总是先盯着饭碗发一会呆,然后才会像条饿狗一样狼吞虎咽。每天晚上,自己明明是睡在床上的,可是每次醒来,总会发现自己背靠着门坐着。平常的日子里,他总会看见许明亨站在人群当中对着自己冷笑,他知道那是自己心理作用,但他始终无法摆脱杀人的阴影。
就这样,顾纬越过了将近一个月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日子。直到有一天,他从新闻里看到有关自己杀人的消息。
新闻内容是这样说的:2007年6月29日,在广州市怡乐新城第二期,H栋的K23户,发现一名中国籍男子陈尸在该单位的浴缸里。死者名叫许明亨,现年二十二岁。据知情人士透露,死者是广东华实集团董事长——许朝汉之子。法医鉴定死者的死因为遇溺缺氧窒息死亡。据该物业管理部门的负责人说,他们在监控录像中发现,死者在2007年6月28日凌晨三点五十分左右回家之后,直到发现死者尸体之前,死者都没有离开过房间。然而,在2007年6月28日下午两点三十五分左右,一名身穿快餐店工作服的男子曾经进入过死者的家,然后在三点十五分左右离去。警方认为,监控录像中的男子具有重大的作案嫌疑。另外,据物业管理部门的人透露,在死者所住物业的十五楼楼梯间的垃圾桶里,发现一个送外卖的铁箱子,里面装有一套快餐店工作服与一个盒饭。据了解,该快餐店工作服与送餐箱,是属于一家在怡乐新城对开二横路上,名为鸿福餐厅的小餐馆所有。警方调查过该餐馆,认为该餐馆的所有人员并无作案嫌疑。警方认为,是有人蓄意伪装来达到掩人耳目的目的。据警方透露,凶手除了把死者钱包里的钱全部拿走之外,其余值钱的东西如手机手表等,均还在案发现场。目前警方已经断定这是一起恶意谋杀案,并正在全力侦察。警方呼吁,在2007年6月28日,中午十二点至下午五点之间,有经过广州市怡乐新城二期附近一带的市民:如果当时发现有什么可疑人员,请尽快与警方联系。联系电话是——
顾纬越呆呆地看着电视机,从新闻看到广告,再从广告看到天气预报,整个人如同丢了魂儿似的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杀人之后,他一直窝在公寓里没有上班。他的手机摆在桌子上,在没电之前,上面还显示着五十多个未接来电与十多条未查看的短信。这些天来,顾纬越都没有洗过澡,特别是面对热水器的时候,他总是感到非常害怕,害怕这水温会突然变高,把他烫个体无完肤。不光这样,他的样子看起来已经是憔悴到极点——黑黑的眼圈,满腮的胡渣,再加上他本来就偏瘦,看起来俨然一名瘾君子。
是害怕?还是恐惧?在顾纬越的脑子里,出现了许许多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他拿起摇控,对着电视机不停地换台。他不知道自己要看什么,更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仿佛只有不停地换台,才能平伏他混乱的心。
突然,顾纬越发现,无论他怎么换台,节目都是一样。他仔细一看,咦?电视上那个不就是自己吗?他在干嘛?
他看着电视中的自己不知道把什么摁在一个装满水的浴缸里,接着又往缸里倒热水,滚滚蒸气从浴缸里冒了出来,最后,屏幕就定格在浴缸边上。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浴缸,盯着那从浴缸满溢出来的水。
“咕噜咕噜咕噜……”电视机传来了声音,是水的声音,但又不仅仅是水的声音。
“咕噜咕噜咕噜……”声音再度传来。
顾纬越把电视机音量调大,想听听那是什么。
“咕噜咕噜咕噜……”他听出来了,那是有人在水中说话的声音。
“咕噜咕噜咕噜……”这是在说什么呢?他把电视机的音量再调大一点,竖起耳朵仔细听。
突然!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恐惧,鼻孔撑得老大,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屏幕中的浴缸,双唇不自觉地颤抖,他终于听清楚了那人在水中说什么。
“咕噜咕噜咕噜……”顾纬越毛管倒竖,因为传入他耳朵的,就只有简简单单地四个字——
“还!”
“我!”
“命!”
“来!”
顾纬越害怕的全身发抖,他看着电视机里,一只皮开肉绽的手从浴缸里缓缓地伸了出来,慢慢地伸向他!
“还我命来!”一声怒吼!
“啊!”伴随着一声惨叫,顾纬越整个人在椅子上弹起!
房间里黑灯瞎火的,只有电视机在闪光。“只要188元,您就能得到一双多功能磁性感应增高鞋垫,您还在等什么?只需要188,增高从此不是梦……”这是房间里的唯一声音。他全身冒着冷汗,瘫坐在电视机对开的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打这开始,他便把全屋的灯都开了,不管是睡觉还是清醒,都无时无刻地亮着,唯独电视机,他再也没开过。
除了折磨,还了折磨。连顾纬越都发现自己的精神很有问题,他知道如果长此下去,自己一定会疯掉。不光如此,他还会每天都提心吊胆,生怕哪天公安拍门,或是在街上给逮着,就连买盒烟,他都会鬼鬼祟祟的,务求以最不引人注目的方法出入。
他自觉精神一天不如一天。终于,他决定不再留在这个让他惶惶不可度日的地方。
他收拾了细软,背着一个大背囊,又从银行里把存款提了出来,再加上之前在许明亨钱包里拿的三千块,手头上算是有一点盘缠。
就这样,他一声不响地就离开了,没有告诉任何人,没有人知道发生什么事。
可是,茫茫黄土,该往哪去呢?家是铁定回不了了。
站在客运站,看着那车班牌,顾纬越茫然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省内的,省外的,各种班次的车都有,但天大地大,他却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
“先生,如果你还没有想到买什么票,你就先让让后面的客人买票,别挡在道上。”售票小姐向正站在售票窗前发愣的顾纬越说道。
他这才恍悟过来,正当他准备挪开身子的时候,却发现客运站门口那站着几名公安。出于心虚,他的心马上猛地一跳,站在那不知所措。
“喂!你不买票就给让开啊!”身后的乘客也开始不耐烦了。
就在顾纬越左右为难的时候,他听见客运站的广播说道:“广州去往花都的乘客请注意,广州开往花都的车将会在十分钟后出发,请乘客尽快上车……”
“对不起小姐,广播里说的那趟去花都的车还有票吗?”他问道。
“你是不是确定去花都的?”售票小姐的语气相当恶劣。
“是的。”他说着,下意识往身后看去。
“十块钱!”
他一手给钱,一手拿了票,便马上往车子停泊的方向走去。
“哎!没找钱呢!”看着远去的顾纬越,售票小姐看了看手上的五十块,喃喃道:“切!赶着去投胎啊?”
顾纬越三步并作两步走,一个劲儿冲出站台,嗖一下便窜上了车,向检票员出示了车票,找了个角落位置坐了下来。原来自己还是最快上车的一个,看着其他乘客们陆陆续续地上车,他的心才算是定了下来。检票员回头跟司机说了两句,司机便把车子发动了。点火声伴随着发动机的咆啸声,在顾纬越听来,如同在火灾之中听到消防车的鸣笛一样美妙。
车子开始缓缓启动。就在顾纬越刚闭起眼睛,想休息一下的时候,车子却又突然急刹住。
所有乘客都不约而同地被车子抛了一下。好事者都纷纷站了起来,看看发生什么事。这时候,车门打来了,一名客运站的工作人员走了上来,眼神在每个乘客的脸上都浏览了一次,直到他看见了顾纬越,目光便定格在他的脸上。
只见那工作人员回头向车门方向说了两句,一名民警便登上了车。民警跟工作人员交头接耳了几句,工作人员就用手指了指顾纬越,使得他一下子就成了众人的焦点。
什么回事?怎么了?那人干了什么?窃窃私语纷纷响起。
民警点了点头,径往顾纬越方向走了过来。顾纬越只觉得头皮发麻,整个背都在冒着冷汗,俨然一只惊弓之鸟。只见民警走到他跟前,把他从头打量到脚,于是冷冷一笑,说:“走得很急是吧?”他又看了看顾纬越身旁的大背囊,问道:“包里装着什么?”
听到民警的问话,顾纬越一脸不解地看着对方。“我问你,包里装着什么?”民警再次厉声问道。
他一脸狐疑地说道:“衣物。”
“衣物?”民警冷冷说道,“打开看看。”
顾纬越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但也只好听从民警的话,打开背囊让他检查。“把东西都翻出来。”民警一边说一边拿着手铐在晃,像是只要顾纬越拿出点什么东西,就会马上把他铐起来。
顾纬越把背囊里面的东西全部翻了出来,这下轮到民警傻眼了。只见民警也把他的行李翻了个遍,愣是没有发现他预期要看见的东西。“站起来!举起手转过身去!”民警好像有点恼羞成怒了。顾纬越只好照做,民警一手推了推他的背,让他趴在椅子上,并开始搜身。可搜来搜去,只搜到一部手机和几千块现金,民警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可以了吗?长官?”顾纬越问道。
“转过身来。”民警把手机与现金归还给他,问道:“你干嘛不过安检?还越叫越跑?”
顾纬越一愣,有安检?有人叫我?看来自己实在太过心虚,竟没留意。“不好意思,我赶时间。”他找了个理由搪塞道。
“去花都干嘛呢?”民警继续问道。
“探亲。”
“探亲用得着那么急吗?”
顾纬越一边收拾着自己的东西,一边说道:“亲戚在罹留之际,赶回去见最后一面。”
这时,民警只能瞠目结舌,一脸不好意思地说道:“那——下次记得,别冲安检了,就算你再赶时间,也得遵守规定。”
“对不起。”顾纬越把收拾好的行李拉上拉锁,“是我不好,警察同志说的是。”
民警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挠了挠头,向顾纬越敬了个礼,便摆摆手,跟工作人员一起下车了。“咔哧”一声,司机关上了车门,伴随着乘客们的窃笑声,车子终于驶出马路,往花都方向开去。
一路上,顾纬越就像个幽灵一样坐在角落的位置,没人理会他,他也没有理会任何人。
这些年来,他的感情就像一个孤零零的影子,孑然一身,除了跟兄弟朋友们偶尔出来喝喝酒,聊聊天之外,能够慰藉他的就只有他自己。一路走来,他习惯了自己一个人,也习惯了什么事都窝在心里。为了不让家里人担心,他更是习惯把不好的说成好,把好的说成更好。
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没有办法忘怀那个把他伤得最深的女人,这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折磨。但在他的眼里,却把这看成是报应,是对他当年因为无知和冲动而与柳晴诗走到一起的最为刻骨铭心的报应。
就像他一贯的观点——无论做任何事情,都会有报应。
自己有报应;
柳晴诗也有报应;
郭子琪、许明亨,统统都有报应;
或许,就算是生他养他的父母,也会有报应。
也许现在比以前更好了,自己的路就明明白白的摆在眼前,从今往后,路就是用来跑的——跑路嘛,总比以前天天想着自己以后咋办要来得强。
顾纬越把头靠在车窗上,就像是把自己交给了车子,车子把他载到哪就是哪。车子摇啊摇啊,就像一个摇篮。顾纬越坐着坐着,便不知不觉的沉睡过去。这一觉无梦,睡得非常踏实,短暂的安全感暖暖地包裹着他,让他睡得像个婴儿一样,毫无心理负担。
车子沿着广清高速一路往西北方向走,不知从何时开始,窗外的景色已经从建筑森林换成山山岭岭。
也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的顾纬越感觉到车子在开开停停。突然,一个急刹把他给抛醒了,随之而来是司机的叫谩骂声,“我操你妈的!你他妈的驾照是自己画的吗?这样子还想压线过来?”
接着,又是双方在互相叫骂。顾纬越没有心情听他们泼妇骂街,扭头看看窗外——堵车了,而且还是堵得死死的,纹丝不动。他走到车头,琢磨着能不能看看前面发生什么事,谁知这车龙已经是前不见头,后不见尾了。
看来是又出车祸了。顾纬越重新回到自己的座位,车上的空调似乎开得有点冷,他从背囊里抽出一件衣服盖在身上,头往车窗一靠,又睡了起来。他太困了,这些天来,累得他不成人形。现在车子堵在路上,他反而觉得高兴,因为在车子里,他反倒睡得踏实。
再睡一会吧……一会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