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江湖梦华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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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真一

夜静山空,林中篝火。

火焰冉冉上腾,照亮漆黑的夜。围着篝火坐下的有一老一少二人,老的是位白发老头儿,少的是位白衣美人。老头儿盘腿而坐,腿上横着一根木杖,杖长六尺,挺直如剑;美人则抱膝而坐,眼睛直直盯着冉冉上腾的火焰,火焰映得她白皙的脸红彤彤,竟似生出几分醉意。

她没有喝酒,自然不会真的醉。

纵是她喝酒,亦不会醉。只因她在喝酒时,时刻提醒自己莫要喝醉。

但江湖之上,不单单酒能醉人,而往往皆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你可以说她是醉在火光里,也可以说她是醉在静夜里,但只有她自己清楚,她是醉在别人的故事里。讲故事的不是别人,却是那位绝迹江湖数十年的大魔头太白老怪,他讲的既是故事,又是他的经历。

打动人的不是故事,而是经历。

江湖是一坛酒,喝酒的人不同,品出的滋味也就不同。

每位初入江湖的江湖客,都要喝下一坛酒。他们喝下这坛酒,便要经历各自的故事。有人沾酒即醉,醉在江湖里,永远不醒来;有人喝下一整坛,反倒更精神,顺带找到自己的命,找到自己的理想;另有一些人化身为酒,融入江湖,江湖于他而言不单单是一坛酒,更是他的命。

江湖,是太白老怪喝过的唯一一坛酒!

他喝下这坛酒,没有醉,也没有糊涂,反倒更清醒。他找到他的剑,找到他的命,剑就是他的命。只要剑在,他的命就在;只要剑亡,他的命就亡!

终其一生,都在追求剑术的至臻境界!

某人一旦穷极一生只做一件事,那么他就一定能做好这件事!

最终,他的剑术达到至臻境界。可是,除却登高望远的睥睨天下之感,他收获的唯有高处不胜寒、独自纳凉风的孤独,以及那未能如愿的终身遗憾。他所遗憾的是没能在跌倒的地方爬起来,他败过,而且是惨败,他曾期望剑术大成后能战胜那个唯一击败他的人,但那个击败他的人早已离开人世。

离开人世,也就离开江湖!

江湖上的恩怨情仇皆一笔勾销,化而为尘,与世长辞!

他视那人为此生唯一对手,那人的离世于他而言无疑是最为沉重的打击,仿佛雄鹰失去天空,游鱼失去瀚海。自那人死后,他的剑术趋至瓶颈,停滞不前,只因他已无可超越。

江湖纷扰,却再无能使他另眼相看之人,他只得远离江湖,隐遁太白。太白山上,寂寞无边,数十年冷月清风,他独自舞剑,受那春雷夏雨、秋霜冬雪,直至青丝斑白,岁月催老。

匆匆数十年,一梦到白头。

若非替徒儿寻仇,他极有可能会至死不踏入江湖,以致终老太白。

小燕子伸直腿,不再看火焰,而是看向眼前的老头儿。此时此刻,坐在她对面的不再是名震江湖的天下第一剑客,亦不再是人人畏惧、喜怒无常的大魔头,而是一个满头白发、阅尽沧桑的老头儿。

她轻声问:“前辈您是说,那个唯一打败您的人是我的师祖真一散人?”

太白老怪眼神中满含敬意,赞道:“不错,真一散人是他的自号,俗名却唤作沈桢一。他当真是百年一遇的奇才,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十八般武艺皆有涉猎,放眼天下,我老头儿只服他一个。”

小燕子道:“师父却很少提起我的这位师祖,只是徐师伯用剑、穆师伯用掌,而我师父用银针,想来师祖在剑法、掌法、暗器上皆有造诣,却不知他是用何招式打败您的?”

太白老怪道:“我用剑,他自然也用剑。事实上,他无需用别的招式,只因他的剑是我见过最快的剑,我尚未看清他的剑,便败下阵来,即便我后来练成无影剑,也未必有他的剑快。”

小燕子道:“如此说来,纵是我师祖仍在世,您也不是他的对手。”

太白老怪摸着腿上木杖,一股傲气油然而生,冷哼道:“这却不见得,所谓天生万物,万物相生相克,秋霜胜在快,无影胜在无影。他的剑虽快,我的剑却是无影,一柄无影无踪之剑,他如何破?”

一名真正的剑客,必须对自己的剑有足够的信心!

只有对剑有信心,剑才能回馈剑客无穷力量,那是一种足以摧毁对手的力量!

小燕子听到“秋霜”时,却是愣住。难道太白老怪口中的秋霜便是傻哥哥的秋霜剑?师祖将秋霜传给徐师伯,徐师伯复将秋霜传给傻哥哥,难道傻哥哥已练成师祖的剑术?

如此一想,她轻轻摇头,却装着若无其事,认真听太白老怪的故事。有鉴于太白老怪与师祖的恩怨,她绝不能泄露秋霜剑在傻哥哥手上,否则依太白老怪的脾气,一定会找傻哥哥决斗。

确切说来,是无影剑找秋霜剑决斗!

一念及此,她引开话题,问道:“无影剑果真无影?”

太白老怪道:“岂能真无影,万物皆有影。树有树影,人有人影,剑自然也有剑影,我的无影剑非但有影,且不止一道影,足可多至数百道影,剑身藏于剑影,如何识别剑身?那日泰山之巅与青阳子决战,我直接使出第十三式,数百道剑影齐出,青阳子便不战而败。”

小燕子恍然道:“原来如此,百影莫辨,自然收无影之效。泰山派果真浪得虚名,泰山派弟子如此,泰山派掌门亦如此。只是前辈此行并未带剑,若遇高手,如何决战?”

太白老怪道:“谁说我没带剑?”

小燕子听罢,便细细打量起太白老怪,但见他随身只携带一根木杖,再无别物,他的腰带显然只是腰带,并非软剑。看来看去,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他唯一携带的木杖上,她突然发现木杖不长不短,恰好一柄剑的长度,不禁失声道:“我总算明白,您一直随身带着剑,您的剑藏在木杖中,木杖就是您的剑。除非棋逢对手,否则木杖只会是木杖,而不会变成剑。”

太白老怪摸着木杖,竟露出欣慰的眼神,缓缓道:“你这丫头当真聪明,不错,我的剑就封在木杖里。当年我得知真一散人仙逝,苦于江湖再无敌手,便用此木杖封存无影。这一封便是数十年,却不知无影能否重见天日。”话至此处,他看向小燕子,极其认真地道:“你带我去找灵犀阁主,我得试试,看他有没有本领让我老头儿的剑重出江湖。”

小燕子自然欢喜,回道:“天明便带你去!”

太白老怪似想起别的,待些微犹豫,方缓缓道:“不过,在找灵犀阁主之前,你得带我去见一个人。”

小燕子道:“何人?”

太白老怪道:“我料想你不知道灵犀阁主所在,因而在找灵犀阁主前,你得带我去见徐清风。他是你师伯,你一定知道他在何处。”

从最开始的封侯、柳一刀起,小燕子便想方设法将太白老怪的注意力往灵犀阁主身上引,谁知兜兜转转,却绕回到她的师门,提到的竟然是至今仍生死不明的徐师伯。想起徐师伯,她忽又想起小牛村惨案,想起同样下落不明的白玉笙。

一念及此,潸然泪下,倒惹得太白老怪好一阵安慰。

泪是真的,发自于心。

她用衣袖抹去泪痕,便扭头看向黑漆漆的夜,生气道:“前辈好不讲理,您当初败给我师祖,何故要找师祖的后辈寻仇。如今您是见不着我徐师伯的,我劝您直接找灵犀阁主去。”

太白老怪只当她误会自己,遂解释道:“丫头,你别多想。我老头儿只想与他切磋一二,点到为止。”

小燕子疑道:“您真的只想切磋?”

太白老怪道:“不错。”

小燕子听罢,却是垂下头来,复泪流不止,哽咽道:“只怕……只怕我师伯已不能够陪您。”

太白老怪穷极一生都在钻研剑术,从未近过女色,更未见过女娃啼哭,此时眼瞧着她哭得如此伤心,反倒心疼,急道:“丫头,你先别哭!我老头儿最是见不得小丫头哭,你倒是说说,为何你师伯就不能与我切磋。”

小燕子止住泪,待稳住情绪,方缓缓道:“不瞒前辈,就在不久之前,师伯遭遇不测,被灵犀阁的人暗算,至今生死不明……”

在此之前,她尚不确定小牛村惨案的凶手是谁,但话至此处,她只能将罪名统统算在灵犀阁身上。唯有如此,太白老怪方可专心找灵犀阁主决斗,从而放过她的师门。

惨案是真,尸体上的幽冥钉是真,师伯的生死不明亦真!

不知道的事,算不得说谎!

至于真正的凶手,她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揪出,还小牛村一个公道。血债自然得用血来偿,人命自然得用命来偿,这是江湖的规矩,亦是世道的规矩。小牛村虽世代远离江湖,却毁于江湖。

江湖一直都在,她不能向江湖讨债。

唯有找到凶手,不论是死是活,总得有个凶手,以祭奠亡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