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江湖梦华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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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3章 一生修道一生尘

皑皑白雪,如发之白。

两名年逾古稀的老者,时隔十七年于雪夜重逢,既无半分重逢喜悦,更无一丝闲情叙旧,却将深藏心底的前尘往事做一个迟来的了结。但前尘往事如云烟,岂是三言两语所能道明?

三言两语道不明,一枚银针断恩情。

冯青萍一心求战,不顾清风道长答应与否,已是再次打出一枚银针。银针掩于白雪,护于夜色,转瞬已至清风道长身前一尺。只是一如先前的那枚银针,未见清风道长有任何身形移动,银针如撞铜墙铁壁,下坠,变形,落于雪上。

无为之境,无为而无不为!

他的武学修为虽已至无为之境,却始终未能做到绝情念、断恩义,故而只能于无为之境外徘徊!

冯青萍爱他,正是爱他的无为;冯青萍恨他,亦是恨他的无为。无为曾使他无欲无求,崇尚自然,得成大道,亦曾使他不问俗世不作为,既未对妻子尽到丈夫应有的责任,亦未给予孩子父亲应有的关怀。

一个求战,一个避战。

求战心切,避战难全。

清风道长越是避战,冯青萍越是求战。求战不用言语,无需挑拨,她已使出她身上的众家武学,或拳或腿,或掌或指,或针或雪。一招一式,变化多端,肉眼难分,显然皆倾其所有,十成内力。

如雪,雪舞苍穹,雪影纷纷。

她发白如雪,身形亦如雪,缥缈,轻盈,竟于垂拱之巅上凭一人一影将清风道长包围。围一个人,远胜围一座城,围城只需围四面,围而不攻,围人却需围六方,攻人攻心。

攻人不易,攻心更难。

来去如风、莫测高深如冯青萍,亦难攻下清风道长一寸之地。面对冯青萍的连番攻势,清风道长镇定自若,既不躲闪,亦不出手,却于周身一尺内自成一道气墙。冯青萍的拳、腿、掌、指虽攻势凛冽,却如同打在棉絮上,软而无力。

高下立判,胜负已分。

强弱高低,皆为相对,而非绝对。白玉笙虽落败重伤,却能迫得冯青萍出手,冯青萍虽未伤分毫,却不能逼出清风道长的一招一式,可证冯青萍与清风道长之间的差距,较白玉笙与冯青萍之间的差距更甚!

求战之初,败局已定。

高手对决,最大的悲哀是:守方尚未出招,攻方已沦为败方。

殊不知七年前清风道长之所以将内力尽数传给白玉笙,既是出于对白玉笙的爱,更怀有一些私心。原来他在赌,赌入无为之境的前提是内力尽失,体内不能存有一丝一毫内力。

他的师父真一散人仙逝前曾言:“习武之人自习武起,攻守皆需仰仗武器与内力,绝品武器,固然有助;高深内力,固然有益。但助益终究有限,反倒会产生依赖,成为更进一步的束缚……”

真一散人话说一半,已是仙逝。

他不是赌徒,不喜欢赌。那是他今生今世唯一一次赌,所幸他已赌对,他虽失去秋霜与内力,却用七年时间修到他的师父真一散人方曾到过的无为之境。唯一不足的是,他做不到真一散人的绝情断念。

夫妻之情,父子之情,师徒之情……情由心生,无一不如枷锁,枷锁缠身,难入无为。面对感情,他并非如冯青萍所言,将师徒之情看得比夫妻之情、父子之情更重,而以是非善恶作为取舍。

取舍二字,先舍后取。

虽曾犹豫,亦曾悔恨,清风道长最终取白玉笙而舍冯青萍与徐先生。冯青萍既不知他的犹豫,亦不知他的悔恨,只看到他的取舍。作为被舍弃的一方,她始终心怀怨愤,想要讨回公道。

公道不在人心时,唯有自讨。

但她的武功远不如清风道长,此时她的众家武学已是用尽,却不能迫得清风道长出手。她一人一影围起的墙,已是轰然倒塌。

雪白如发,发已翩舞。

两丈之距,如隔长河。

冯青萍一袭青衣,一道青影,翩翩立于雪地,宛如梦回当年。当年苍梧山上,严冬寒雪,她与他亦曾雪地切磋,身姿如仙,缥缈绝尘。切磋之后,结伴登高望远,赏雪话闲情……

往事如烟,再难回首。

一经回首,数度泪流。

泪流在心,而不在目。皑皑雪夜,垂拱之巅,没有人能看到冯青萍心底的泪。回忆成伤,因伤而泪,既已看不到泪,便无从发觉伤。如雪,常人看到的雪是一个整体,可有谁会关注其中的一朵雪花?

伤心之人,掩之以笑。

笑雪纷纷,笑夜茫茫。

冯青萍突然收起她那掩饰心伤的怅然之笑,双袖齐出,霎时有满天银针掩于白雪,护于夜色,直奔清风道长而去。银针之密,犹如夜空点点繁星;银针之快,犹如流星划过天际。

满天星,洒银针;银针过,不留痕。

原来满天星并非银针之名,亦非暗器之名,而是暗器的至高境界,不受器物所缚,不为外界所碍。若手中有针,则万针齐发;若手中有叶,则万叶齐发;若手中有雪,则万雪齐发……

万针齐发,掩于飞雪。

飞雪有踪,万针无痕。

清风道长已不敢大意,周身数尺自成一道气墙。气墙看似无形,实则飞雪难至,银针难破,蕴含无穷巨力。冯青萍拼尽所有打出的银针,一枚一枚,如撞铜墙铁壁,或折或断,纷纷坠落。

用力愈甚,受力愈重。

飞雪漫舞,银针将近。忽有一道青影携裹于银针之中,掩于白雪,护于夜色,直奔清风道长而去。待看清模样,清风道长想收已是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冯青萍如银针般撞上气墙,霎时吐血,坠落。

血染白雪,点点殷红。

殷红之雪,是雪非血。

原来她在撞上气墙时,未曾使用一丝内力。原来她在撞上气墙前,已抱定必死的决心。

清风道长怔怔瞧着坠落的冯青萍,未见身形移动,已是踏雪而至,一如当年苍梧山上,切磋之际,曾有误伤,轻轻抱起。触手心痛,痛入骨髓。原来,他已许久未这样抱起她。

冯青萍断断续续道:“如今我死……你……你再无阻碍,入……那无为之境……”

话音未落,她已缓缓闭目,沉眠不醒。没有遗憾,亦无怨恨,她闭目前曾淡然一笑,泯尽恩仇。死于她而言,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她不用再深夜蜷缩着哭泣,不用再为梦里寻不着她的炆儿而惊慌,不用再背负那些复仇、阴谋的包袱……

不应有恨,不应有憾。

她生来淡泊,本爱山丘,却因更爱她的孩子而走上与孩子一样的路。如今孩子早已不再,她的路亦走到尽头。

清风道长道:“执念是爱,而非阻碍。你已远去,我岂能独活?”

言语之间,落泪两行。

不顾白玉笙与小燕子劝阻,他已自尽,用冯青萍发上的银簪结束自己的生命。那是他送她的发簪,她一直戴着,从未离身。年逾古稀,一生情痴。一缕清风一缕魂,一生修道一生尘。无为之境终虚无,不若与君再相逢。

雪舞之夜,垂拱之巅。

白雪依旧纷纷,白发却已不再轻扬。时隔数十年,一青一黑两道身影终于紧紧相拥,既是不期而遇,更如命中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