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云遮月，墨一般黑。
房顶之上，正有数之不尽的野猫圆睁幽瞳，满含敌意地瞪着初至房顶的小燕子。由于夜黑，她只能看清猫眼，而看不清猫爪与猫齿。一对猫眼一只猫，三对猫眼三只猫，万对猫眼万只猫……
皆为虚指，而非确数。
夜色墨黑，实难数清。野猫们皆圆睁幽瞳，蹬腿擦爪，露齿狂叫，已然形成合围之势。当然，小燕子既看不到猫爪，更看不到猫齿。无疑，藏身夜色的猫爪与猫齿，譬如暗器，防不胜防。
暗器来袭，唯有对准并非暗器的幽瞳。
野猫们由前、后、左、右四面疯狂扑向小燕子时，小燕子已双手齐出，稳稳打中猫眼。银针所过之处，野猫皆惨叫连连，应声倒地。银针用尽，野猫尽倒，一枚银针一只猫，三枚银针三只猫，万枚银针万只猫……
当然，皆为虚指，而非确数。
只是，虽难数清，她却凭着聪慧算出房顶野猫之确数。她无需数猫，夜黑如墨，数之不清，数之难尽。一枚银针一只猫，此时她身上的银针已是用尽，故而她用去多少枚银针，房顶之上便曾有多少只猫。
银针之数，正合猫数。
此行汴京，她共计带有银针百枚。那日汴河沿岸遇上伪装成商贩的凌逸，曾用去三枚；那日驸马府里与云萱交战，曾用去四枚；方才前院之中，曾用去二十枚。于是，她在房顶上共计用去七十三枚银针。
一枚银针一只猫，七十三枚银针七十三只猫。
当然，她的每一枚银针皆打中猫眼，不伤性命。杀物者，有违道。猫为万物之一，故而杀猫者，亦有违道。她本不信道，但她的傻哥哥信道。她的傻哥哥信的是道，她信的却是她的傻哥哥。她不懂道，大道小道都不懂，她的傻哥哥即是她的道，是她愿意用一生守护的大道。
她的傻哥哥不傻，她只是习惯唤他傻哥哥。
相反，她知道她的傻哥哥实有大智，只是在她面前故作愚笨。若有别人称她的傻哥哥傻，她便会银针出手，绝不留情。
每每想起她的傻哥哥，她总会情不自禁地傻笑起来。原来真正傻的并非她的傻哥哥，而是她。蓦地，她突然想起，想起自己的银针已是用尽，用在那些野猫的幽瞳上。纵此时有人称她的傻哥哥傻，亦无银针可用。
她只有两项绝技，一为轻功，擅守；一为银针，擅攻。如今银针用尽，无异于猛虎失去爪牙。她突然生出不祥的预感，预感一切只是圈套，设下圈套之人无需出手，已是通过野猫耗尽她的银针。
野猫不野，却受训练。训练野猫之人，便是设下圈套之人。
但她转而一想，若果真是圈套，则设下圈套之人必定对她了如指掌，连她随身携带多少枚银针都一清二楚。每回出门，携带百枚银针是她的习惯，而知道她的这一习惯之人，除她的傻哥哥外，普天之下只有一位……
遮月轻云风吹散，皓月清辉洒人间。
那片遮月之轻云不知不觉已遭吹散，霎时月洒人间，由墨黑到浅黑，偶现些许银白。未及细想，已自四面八方涌来数之不尽的猫，由驸马府外到驸马府内，先一后二，接二连三，越聚越多，越集越密。
野猫之快，快若疾风。
须臾之间，已是塞满前后两院，皆蹬腿擦爪，露齿狂叫，圆睁泛着幽蓝的瞳。小燕子心下已是大惊，未及反应之际，已接连有野猫自房顶的四面攀爬而来，以她为正中，形成合围之势。
围而不攻，不知所图。
野猫们似乎在等，等别的野猫自四面八方的夜色里齐集，直至塞满整片房顶乃至整座驸马府。在此之前，它们依旧以蹬腿擦爪、露齿狂叫来宣泄情绪。于是，房顶的野猫越来越多，多到数之不尽，多到虽难确数，却隐约可虚指为一万之众。
一只野猫一对瞳，万只野猫万对瞳。
若教寻常百姓看到那一对对泛着幽蓝的瞳，必定以为鬼祟作怪，一脚已是踏进鬼门关。
小燕子道：“倒是稀奇，当真猜不透猫的想法！”
言语之间，瞧着野猫们依旧以蹬腿擦爪、露齿狂叫来宣泄情绪，并无别的举动，她已自觉无趣起来。猫不知人的想法，人自然不知猫的图谋，或许猫有无想法尚未可知，实在不必白费力气揣测。
野猫越聚越多，房顶已难容下。
她本想纵身跃至地面或别的房顶，却发现整座驸马府已遭野猫占领，竟无可立锥之地。当然，她依旧看不清猫爪与猫齿，只看到一对对泛着幽蓝的瞳，如一颗颗宝石，数之不尽，望之难穿。
无疑，她已受困。
登高望远，一眼望尽房顶乃至整座驸马府的野猫。野猫们皆蹬腿擦爪，露齿狂叫，已然摆出攻势。小燕子试探性地迈出一步，立即引得一左一右两只野猫飞扑而来，但苦于无银针在手，唯有躲开。
躲开之时，已是迈步，立即引得另外一左一右的两只野猫飞扑而来。如此反复，她已不敢再轻易抬脚。
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
或许，她可以一直等，等到天明，夜色是猫的掩护，一旦天明，猫即会失去掩护，爪牙尽现；或许，她可以冒险，仗着轻功卓绝，偶尔落地几次，遭猫爪挠伤、猫齿咬伤之后，或可脱险……
但是，她已失去天时。她的天时已失，猫的天时却至。抬头望月，月已无踪，遭既不知从何处来、更不知往何处去的轻云遮蔽。轻云遮月，人间不受照拂，转瞬由浅黑到墨黑。
墨一般黑的夜，是猫最好的掩护。
驸马府房顶之上，猫已群起，直扑而来。小燕子震惊之际，苦于无银针在手，唯有凌空，于空中翻转腾挪，暂且避一避猫爪与猫齿之锋。当然，她既看不清猫爪，亦看不清猫齿，只能凭猫眼感知猫爪与猫齿的位置。
耳畔有风，无声无痕。
或许风有声有痕，却已淹没于野猫之狂叫。再看地面群猫，已是抓狂至极，虽无来犯之敌，却上蹿下跳，如同跟着乐声舞动。猫在舞动，小燕子只能跟着舞动。乐声不止，舞不能停。
当然，没有乐声，空有舞动。
小燕子虽轻功卓绝，身轻如燕，到底是凡胎肉体。凌空一久，脚下便需借力，一不小心借着野猫之力，反遭猫爪挠伤。有伤在脚，无异于燕伤在翼，翻转腾挪已是不便，继而引发多处受伤。
生死存亡之际，思绪百转千回。
她已决意冒险，不再腾挪，而是朝着一个方向飞奔，飞奔即是突围。
但是，她的突围刚刚开始，忽有琴声悠扬，自房顶另一端传来，一声一声，如涓涓细流之柔。琴声所过之处，猫皆落地，继而恢复乖巧模样，竟是摇着尾巴，一只接一只退散。
由驸马府内到驸马府外，一只不留。
当然，夜黑如墨，小燕子既看不到猫身，更看不到猫尾。她只隐约感觉到猫眼里的幽蓝在变淡，变小，直至融身夜色，杳然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