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江湖梦华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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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2章 青城旧事

巍巍驸马府,一座闹鬼宅。

时已日暮黄昏,南门大街只有一人一影,于西风裁剪的残阳里徘徊。沙飞、石走,花飞、叶舞,残阳如歌,胜过琴师独奏,时而轻盈,如涓涓细流之柔;时而狂躁,如万流奔腾之刚。

一人携一影,独立府门前。

府门犹紧闭,难过鬼门关。

小燕子瞧着府门之上御笔亲书的“驸马府”三字,不觉想起那缕怪异的风。当然,她知道风非风,影非影,实实在在一个大活人。那人轻功出神入化,如御风行,既不知从何处来,更不知往何处去。

轻功之高,莫测其深。

未曾确认,已是无踪。

但是,她的脑海里时常闪过那道一身青衣的背影,背影模糊,显系那人故意留下,以使她追踪,实为调虎离山之计。或许果真如铁无私所言,她不是虎,而是实实在在一只燕,一只与那人相熟的燕。

那人并非畏惧她,而是畏惧她认出自己。

她曾恼怒于铁无私之言,只因铁无私的言外之意使她想起她的师父冯青萍。她不是不愿想起师父,而是不愿师父牵扯进京城的连环命案与重重阴谋。她只有一位师父,既心存感激,亦满怀敬重,可谓亦师亦母。

命只有一条,师父却重过她的命。

但是,她能做到坚决反驳铁无私,甚至不惜决裂,却做不到不去想。每每脑海里闪过那道一身青衣的背影,有关师父的记忆便会如影随形。师父在向那道背影靠近,缩短距离,一寸一寸,直至合而为一。

试问:世间之上孰能有此轻功?

那人轻功远胜她十倍、百倍乃至千倍,若非要在她的相熟之人中寻一位轻功最高者,舍师父其谁?

如那道御风而行的背影,她只知师父轻功之高乃世所罕见、难逢敌手,却从未真正测算过师父的轻功到底有多高深,如无底之渊、无尽之天,或许唯有天空,方可视作师父的极限。

往事如烟,如烟如尘。

想起师父,必然会想起那段在青城山修行的日子。当然在此之前,她早已将有关青城山的记忆深埋心底,一如那年青城起义失败,她在青城的故人早已随着李顺长埋地下,永眠不醒。

清醒者清醒,在该清醒时更需清醒。

她没有过分停留在对往事的追忆里,而是自往事里找寻一个画面。她的脑海里有许多画面,有悲有喜,有惊有惧,有悔有恨……最终,她找到一个临下山前与师父告别的画面。

告别不是告别,倒像临别叮嘱。

那是下山前夜,一贯沉默的师父突然找到她。但师父并未立即言语,只是静静看着她收拾行李,似在酝酿,酝酿如何开始,酝酿如何结束。待她收拾妥当,师父的酝酿已成,关门,关窗,慎重且不失威严。

叮嘱之前,师父讲完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故事很长,以致她时至今日仍无法忘怀。或许故事本身不长,长的是她需要用一生去回味,一生有多长,故事便有多长;或许故事远未结束,师父所讲只是故事的开始,故事的结局正由她来见证……

人生于世,皆有故事。

师父所讲并非自己的经历,而是别人的故事。师父不擅言谈,更不擅讲故事,只是据实直言,如背书一般,不带任何感情。但师父无需打动自己,已是打动她,只因师父所讲与她的傻哥哥有关。

打动不只是感动,另有一层担忧。

显然,她在担忧她的傻哥哥。那时的她,虽与她的傻哥哥分别十年,甚至连模样都难以记清,却在听到他的身世后,陷入深深同情与担忧。金陵城破,亡国少主,岂是一个翩翩少年所能堪负?

故事结束,叮嘱开始。

师父命她下山,既是游历,增长见闻,更是有着特殊任务。原来故事不只是故事,而是为叮嘱铺垫,任务与她的傻哥哥有关,与她的傻哥哥身世有关。师父命她找到她的傻哥哥,问她的傻哥哥有无复国之志。若有,则竭尽全力相帮;若无,则竭尽全力相劝,直至她的傻哥哥生出复国之志。

她曾疑惑,疑惑师父为何会有此叮嘱。

在她眼里,师父一贯云游,志在山林,早已超脱世俗,自成格局。名利皆为浮云,富贵犹如枷锁,师父岂会以世外高人之身谋划追名逐利之事?

惑由心生,不问不知。

师父非但不替她解惑,反倒命她发誓,发誓莫要将那夜所谈告知任何一个别人,尤其是她的傻哥哥。于是当着师父的面,她郑重地发下毒誓,并说到做到,只字未提,譬如一颗种子,深埋心底。

第二日下山,师父未曾亲送。

下山之后,如师父叮嘱那般,她开始游历江湖,仗义行侠,最终来到七里镇,与她的傻哥哥久别重逢。

重逢之喜,叮嘱之忧。

她曾犹豫,犹豫是否如师父所言,竭尽全力,劝说她的傻哥哥生出复国之志。但她深知她的傻哥哥志在山水,不在复国,遂违背师命,非但不劝,反倒相帮,接连揭穿慧觉、穆青峰、徐先生的阴谋。

有取必有舍,先舍后有取。

她最终选择站在她的傻哥哥一边,而选择性忽略师父的临别叮嘱。如梦,梦为不真,故而无需牢记。

后来,徐先生中剑落水,灵犀阁阴谋破败,师父归隐山林。她本以为师父的叮嘱纯粹是出于对唐国与后主的尽忠,不掺杂任何私心;她本以为师父归隐山林之后,那颗种子只是种子,将永远深埋地下……

如今,种子已是发芽,破土而出。

她虽隐瞒任何一个别人,却最终未能骗过自己。联想起那道早已与师父合而为一的背影,那颗发芽的种子不再只是嫩芽,无需阳光眷顾、雨水滋润,却如参天巨树,直入云际,顶破她的小小天空。

天空是师父的极限,而非她的领地。

于是,那日自驸马府回铁府后,她满怀心事,却最终未语一言。她的心事与师父有关,便只能由她自己来解。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她的傻哥哥。或许她觉得她的傻哥哥重伤在身,需要安心静养;或许她突然发现只有虞若离,方可配得上她的傻哥哥……

总之,她只愿独自一人,一人一影,负重前行。

一连数日,白玉笙、易筱君、虞若离等人皆在铁府养伤,唯有她与铁无私,既是精神的清醒者,更是身体的自由者。她变得独来独往,每每入夜,皆独自一人,飞至汴京城大街小巷。

不为赏玩,只为寻踪。

她想找到灵犀阁在汴京的老巢,继而确认那道青衣背影的真正主人。当然,她并非在找师父,她的师父远在南方的某座山林。她不信那人是她的师父,她只是急于证明,证明那人确实不是她的师父。

聪慧如她,亦会教感情影响判断。

最终,她的目标由整座汴京缩小至驸马府。所谓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或许如他们藏身铁府一般,灵犀阁老巢正藏身驸马府,操纵着汴京城里的重重阴谋。于是,正当所有人的视线皆在宣德门时,她孤身一人来到驸马府。

一别七年,甚为想念。

她曾热切期盼与师父的重逢,此刻置身驸马府前却陷入莫名的不安。不安藏于风中,风卷残阳。她的耳畔复响起胜过琴师独奏的残阳之歌,时而轻盈,如涓涓细流之柔;时而狂躁,如万流奔腾之刚。

残阳已退,夜色降临。

夜色是最好的掩护,她不再犹豫,不再沉思,最终披着夜色的掩护,独自越墙而入,开始勇闯鬼门关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