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江湖梦华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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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1章 取舍

辰时过半,天已大亮。

书房之内,经几番争吵,由黑到白,一官一贼仍势同水火,难以相容。于铁无私而言,难的不是一官一贼无法调和的身份,而是官为结义兄弟、贼为生死之交。双方皆在争取他,希望他站在自己一边。

分身已乏术,唯有取轻重。

当然,铁无私心中已有答案。使他纠结的并非如何取舍,而是如何向“舍”去的一方解释。作为曾经的六扇门总捕,铁无私素来能谋善断,绝不迟疑,如今却罕见的犹豫不决。

脚步匆匆,似有人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来者不是别人,却是唤荀巽用饭的桂嫂。显然,桂嫂已去过荀巽卧房,遍寻不得,故而如往常一般来书房寻人。只是离房门尚有一丈之距,便听其责备荀巽熬夜、操劳,大有兴师问罪之意。

咚咚咚,咚咚咚……

桂嫂已至门前,敲响房门,边敲边嚷:“少爷,老爷喊您一起用饭”。声音虽轻,却极具感染力,闻者不忘,且敲个不停。仿佛只要荀巽不出,她便会一直敲,直至将荀巽敲出。

房内四人,皆沉默不语,屏气凝神。

显然,桂嫂半路杀出,已是出乎包括荀巽在内所有人的预料。桂嫂不同于一般仆人,曾救过荀父、荀母的性命,故而名为仆人,实则全府上下没有人把她当作仆人对待。如今桂嫂不请自来,已然打乱众人思绪。

荀巽看向铁无私,复看向白玉笙、小燕子,只得暂且回道:“稍等。”

桂嫂敲得更急,边敲边怨道:“老爷昨夜刚叮嘱过少爷,切莫熬夜,少爷只作耳旁风,呼呼吹过,过不留痕。还是夫人说得对,早该给少爷寻一位少奶奶,管一管少爷的起居。”

荀巽道:“你先去忙,我随后就到。”

桂嫂道:“忙?如今我可不正在忙,忙着请少爷用饭。老爷曾有过吩咐,请不来少爷,罚没我一日三顿饭。少爷只当可怜可怜下人,天寒地冻,切莫叫下人饿坏身体。若到那时,再没人敢来叨扰少爷。”

荀巽道:“桂嫂,你是荀府功臣,可没人敢罚你。”

桂嫂道:“全府上下最不该这样说的便数少爷,我进荀府已有近二十年,每回受罚,皆因少爷而起。”

荀巽道:“我可没逼你。”

桂嫂道:“少爷倒会将自己摘得干净,正是摘菜的好手。您堂堂少爷,但凡有任何吩咐,下人们哪敢不从。”

荀巽道:“我的话你可听?”

桂嫂道:“听,少爷在朝为官,守卫皇城,掌管十万禁军,高吼一嗓,就连京城都为之震动,我一介区区老妇,哪敢不听。”

荀巽道:“请你去回禀老爷,我随后就到。”

桂嫂道:“那可不成。”

荀巽道:“你方才还说我的话不敢不听。”

桂嫂道:“少爷的话不敢不听,只因少爷掌管十万禁军,可十万禁军守卫的是皇城,并非荀府。身在荀府,不应守皇城的规矩,而因守荀府的家规。家规由老爷制定,老爷的话犹如圣旨,不敢不遵。”

一主一仆,竟是隔着房门拌起嘴来。任荀巽如何回复,桂嫂既不撞门,亦不离开,依旧一边敲门,一边唤荀巽用饭,着实有几分猫的粘人性子。待荀巽不耐烦,动起怒来,桂嫂方讪讪离去。

桂嫂临走之际,却是隔着房门,长叹道:“哎,少爷与铁府少爷情同手足,如今铁府遇难,铁府少爷下落不明,少爷自责与悲痛,已于事无补。望少爷保重身体,切莫过度伤神。”

此言一出,颇使铁无私动容。

但在桂嫂远离房门之前,铁无私还是按照原定计划佯装无意地碰倒茶盏。当然在此之前,他已趁荀巽忙于应付桂嫂时朝小燕子使眼色。眼睛会说话,眼睛说的话只能用眼睛来听,小燕子已与铁无私有过多番合作,自然能够读懂铁无私的眼色。

茶盏应声落地,摔碎当场。

桂嫂听到声音,去而复返,更加猛烈地敲响房门,边敲边嚷:“少爷,发生何事”。情绪激动,手上用力,俨然有破门而入的趋势。

荀巽道:“无妨,只是不小心碰倒茶盏。”

桂嫂道:“既有茶盏摔碎,更需打扫。请少爷开门,容我进去收拾,免得划伤少爷。”

荀巽道:“没事,我自己来。”

桂嫂道:“少爷迟迟不肯开门,难道房中有不能见人之事?”

荀巽正思如何回应,却不知何时小燕子已踱步至门前,虽未言语,却是一声轻咳,传至房外桂嫂耳中。桂嫂听罢,立即怀疑房中藏有女人,只些微一怔,便打趣荀巽尽做些偷鸡摸狗之事。

小燕子佯装盛怒,喝道:“本姑娘非鸡非狗,有何见不得人。”

话音未落,她已打开房门,圆睁怒目,瞪着眼前的桂嫂。桂嫂身为荀府老仆,虽仗着近二十年资历,一贯爱与荀巽打趣,如今见到豪气万千的小燕子瞪自己,不免吓得连连后退。

小燕子道:“傻哥哥,我们走!”

却不知何时白玉笙已跟至门前,不待荀巽相拦,已与小燕子一起,大摇大摆走出荀府。脚步虽轻,速度却是极快,待荀巽追至房外,白玉笙与小燕子已走出荀府,融入西角楼街。

桂嫂看到荀巽,总算自惊吓中醒来,恢复镇定。但见她低头不语,抬脚进屋,想要收拾摔碎的茶盏,却遭荀巽阻拦。如今铁无私已成朝廷钦犯、全城通缉的反贼,越少人知道越安全。

既是于铁无私安全,更是于荀府安全。

此番暴风骤雨席卷整座汴京城,已到草木皆兵程度,但凡有一丝风吹草动,皇帝便会不加辩解,以谋反罪处置。铁府遇难犹如一面铜镜,作为荀府支柱,他有义务保护荀府免受危及。

荀巽道:“老爷已是久等,饭后收拾。”

言语之间,荀巽已关上房门,果真离开书房,携桂嫂到饭厅。关门之际,他曾瞥一眼房内铁无私所站位置,空无人影,只有一柄出鞘的剑躺在地上。至于铁无私,早已在小燕子开门那一霎跃至房顶。

他已身为朝廷钦犯,越少人知道越安全。

他知道的道理,荀巽亦深知。他借桂嫂为掩护,使白玉笙与小燕子先行离开,只因他已料定荀巽不敢当着桂嫂的面揭穿白玉笙与小燕子。因有所畏,而有所惧,他知道荀巽的畏惧,故而稍加利用。

他心中有愧,只因他已做出取舍。

荀巽离开之际,他曾看到荀巽的眼神。那是遭遇背叛后极度失望方有的眼神,绝望,崩溃,如凌迟的刀,一寸一寸割着他的肉。肉体凡胎,每少一寸,便有一寸的痛,心在痛在,直至肉遭割完,形神俱灭,方得解脱。

窝藏钦犯,其罪当诛。

铁无私自房梁跃下,悄然走出书房,上得房顶,健步如飞,很快消失于荀府乃至整条西角楼街。为免遭人认出,他已捧起灰尘,把脸抹灰……